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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要跑回家去的话,衣服书籍,也应当收拾收拾,然而现在屋子里乱得很,又不像是回了家去的样子。年轻人总有点好奇心,非找出他来不可,于是由祠堂里又跑出来。在他转过两三个圈子以后,究竟让他发现了小秋的所在,原来他靠了树干子坐定,人早是睡得不知所云了。玉坚猛然在几丈外看见,倒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这样子。莫不是要寻死了。
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春华也没有说是和他永断葛藤,就是要死,也还没有到死的日子呢。因为疑惑小秋是死了,所以他很害怕,只站住看了一看,立刻向祠堂里跑了去。
这时,看热闹的同学,已经回来一大半,见玉坚慌里慌张跑进来,大家都有些吃惊,连问着什么事。玉坚站在院子里,只管喘着气,许久才道:“这……是怎么好?李小秋死……死在树林子里了!”这句话说出,同学们早是轰然一声,尽管这话未必可信,但是这总是一个可惊的消息,于是一拥而上,将玉坚围住,问这事的所以然。玉坚道:“我看见他倒在一棵桔子树下,眼睛上翻,口里吐着白沫,那形象真是怕人。狗子呢?叫狗子去看看吧。”狗子老远地站着,扛了两下肩膀,淡淡地道:“扛死人的事,我可不愿干。”说毕,抽身就走了。
其实学生们要他同到树林子里去,并不是要他扛死尸,不过因为他是个壮汉,好借了他的力量壮壮胆子。他现在说了不去,学生青年好事,也等待不得,早有几个胆大些的,扬着膀子就在前面跑了起来。其余的人,见有人向前,自然也就在后面跟着跑。及至到了树林子里,却见小秋扶了树枝在那里站着,何曾死了呢?玉坚也在众人里面,却是一呆,早有几个同学回转身来,指着他骂道:
“你什么也可以骗人,怎么说他死在这里呢?”玉坚道:“我真不骗人,刚才他实在是倒在树底下的。”小秋当玉坚跑了回去的时候,自己已经惊醒了,这时,同学大家跑了来,便知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若是说在树底下睡着了,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于是他放出那没有精神的样子,将头偏着歪在肩膀上,然后有气无力地向大家道:“不怪玉坚,我是病了。”说着,慢慢地依着脚,向学堂里走去。
他这样做,算是给玉坚圆了谎。然而他害病在树林子里的消息,便宣传了出去,不久的工夫,也就传到春华的耳朵里去了。
那时,她回到家里很久,同家里人坐在堂屋里闲话。姚老太太道:“饭做好了,就吃吧。廷栋那样忙,自然是要等客散干净才回来。”宋氏道:“二婆婆苦了一辈子,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连县太爷都来给她贺喜。春华爹常说什么守节是大事,吃饭是小事,真不错。”
春华笑道:“妈说错了,原来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节字,不专是对女人说的,是包括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说的。这还不能包得尽,就是人总要做个干净人,饿死了也是一件小事。”
姚老太太,右手拄了拐杖坐着呢,她那白发苍苍的头连点了几点,又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表示她沉着之意。笑道:“春华这孩子,可惜是个姑娘,要不然,准可以踏她爹的脚迹。她爹的话,她真解答得一些不错。孩子,”说着脸向了旁边矮凳子上坐的春华,继续着道:“一个做女人的,总要有志气,留下好名好姓,让后代人传说下去。”春华道:“二婆婆吃了一生的苦,到了今天,总算出了头。连姓姚的合户,都有了面子了。”姚老太太道:“怎么说是姚家合户?全县的人,哪个不知道?她这一生的事,连皇帝都知道了,那还了得?”
姚老太太说着,脸上带了那很得意的样子,便是她的老眼,也合着笑成了一条缝。宋氏道:“像二婆婆总算是给娘婆两家增光不少。做父母的,有了这种儿女,埋在土里也是笑的。”春华道:“在我们读了书的人来讲,一个作女人的,本应当这样。”
正说到这里,村子里的放牛小孩五伢仔,跑了进来,东张西望,问道:“相公还没有回来吗?”姚老太太道:“你这个顽皮的孩子,又惹了什么祸,要来找相公?”五伢仔道:“我哪里惹了祸,你们学堂里出了事了,那个李小秋倒在树林子里,差一点死了,现在扶到学堂里去了。”
春华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睁了两眼望着他道:“什么?他……”只说了一个他字,她看到还有祖母、母亲在座,这话如何可以说得,于是只望了来报信的人,并不说话。姚老太太却忍不住了,因问道:“好好的怎么会倒在树林子里,你不要瞎说。”五伢仔道:“我骗你我不是人。”
姚老太太拄了拐杖,战战兢兢站起来道:“这个孩子很好的,我去看看。”宋氏道:“天色黑了,外头看不到走路,你不用去吧。”
姚老太太扶了拐杖,依然是战战兢兢,没有答应下来。春华皱了两道眉毛在旁边站着,望望祖母,又望母亲。对于宋氏这话既不赞成,也不敢驳回。姚老太太道:“不知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毛病。廷栋不在学堂里,全是一班小孩子,会懂得什么?总要有个人去看看才好。我看最好是……”宋氏道:“那么,我就去一趟。”春华插嘴道:“定啊!”(新淦土语,是对极了之意。)宋氏见她把话说得这样肯定,就回转头来向她看着。春华红着脸,只好低了眼皮。宋氏倒也来不及和她计较,出门自向学堂里去了。
春华真不料忽然会得到这样一个消息,恨不得立刻跑到学堂里去看看。慢说现在是受了拘禁了,不许到学堂里去的。就是以前在学堂里读书,在得了这个消息之后,也不能猛然就到学堂里去,露出痕迹来。所以自己只好皱了眉头,坐在矮椅子上。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事难过,无端叹出两口气来。
姚老太太道:“春华,你这是怎么了?”春华这才省悟着,用手捶了额角几下,低声道:“我有些头昏。”姚老太太道:“这话也差不多,你今天在外面跑了大半天,准是受了累了,到床上去躺一下子吧。”这句话倒正中她心怀,于是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移动了脚,才进屋子里去。
她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拐撑住了桌子,两掌托住了头,脸朝了玻璃窗户外面望着。心灵却已由窗户眼里,飞到学堂里去。许久许久,她就想着,小秋为什么突然会病?这必定为了我今天看到他没有睬他吧?我今天看二婆婆家上匾,这样大热闹,我想到做女人的,真应该像她那样。我和小秋这样来来往往,自己看起来,说是《西厢记》、《牡丹亭》风流韵事,不知道的就会说我偷人。女人有了偷人这个名声,那还有什么话说,那就是寻了死拉倒。我一个读书知礼的女孩子,怎能做这种事,替父母丢脸?慢说我已经有了人家,就是没有人家,我就是爱慕他,也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以和他谈上了婚姻。所以今天我对他淡淡的,并不是讨厌他,把二婆婆守节这件事一看,不能不让我正经起来了。不过在他自身,他决不会晓得我这番心事的,所以就糊里糊涂急得病倒了。其实他不像我,他还没有定亲呢,哪里找不到一个姑娘,何必为了我这样寻死寻活!不过有了他这番情形,也必就见得他待我那实实在在是一副真心。心里就变成了一个念头,人家用这样热血一样的真心待我,我把冷水来浇他,这未免太不对。只要我保住了这条干净身子,和他作个知己,又有何不可以?她转念到这里,二婆婆的守节牌坊,在她脑子里就有些摇动,不是以前那样牢不可拔了。撑了头的手现在不撑头,两手放在桌沿上,互相抚摸着她的那十个手指甲,似乎那白里透红的指甲里面,有无数的答案,可以答复她这困难的问题,所以她一再抚摩之不已,非找出一个办法不可。久而久之,她居然找着一个办法了。先把房门闩起,然后将床上的枕头拿过来,拆开了枕头布的线缝,在里面取出一沓信纸来,然后在里面抽出两张,在微亮的窗户纸下,将背对了房门,静静地看着。其余的纸条,却把来放在贴身衣袋里。
纸条上说:
今午闻卿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句,忽然有感。觉古人虽至圣贤,不讳言儿女私情。不然,《诗》三百篇,不属于此者几何?仲尼删诗,留而不去,且谆谆然告其弟子,小子何莫学乎诗?是可知也。吾读《西厢》,最爱读圣叹外书,力言《西厢》不是淫书,觉其人独具只眼,非三家村里人谈文者可比。因此,得惆怅诗四绝。本欲录以相示,又恐蹈覆辙,须看卿三日不快之色,故秘之。然而在王实甫口中,亦是诗料,所谓宜嗔宜喜春风面也。一笑!
她们俩人来往的书札,都是这些。小秋的信,只是在字里行间,借东指西,说两句情话。春华的回信,十有八九,却是自叹命薄,对于别的,不肯露痕迹,在旧式的男女爱情中,他们非到了不能再发展的程度,很少说露骨话的。而且到了能写情书的女子,她们受旧礼教的洗礼很久,虽是在笔头上说话,却也不敢放肆。所以在这信里“灼灼其华”,“宜嗔宜喜春风面”那种字眼,在春华看来,就很有挑拨的意味,她将牙咬住了信纸头,低了脖子,静静地想着:是啊!《诗经》上那些诗句,有多少不是言情的。我们做人,总也不能比孔夫子再好。孔夫子还要编出一部《诗经》给后人读。《诗经》上说了许多男女的事,像“毋腧我墙”那些话都不说了。就像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说起来就是“求之不得,寤寐思复”。要是这章书是赞美文王的话,文王就也害过相思病。她口里只管咬住了信纸这样沉思,不觉噗嗤一声笑了。门外忽然有人问道:“这痴丫头,怎么一个人在屋里笑起来了。”春华听到是母亲的声音,连忙把字条折叠着,向衣袋里揣了进去,急忙摸摸纽扣,扯扯衣襟。
宋氏道:“灯也没有点,关了门在屋子里干什么?”春华胡乱答道:“我身上不大舒服呢。”宋氏道:“今天都是去看热闹,累得这个样子的。”这一句话,令春华联想了小秋,不知道他病体如何,便问道:“妈你就回来了吗?”宋氏道:“李小秋那孩子,我想也是累了,既不发烧又不发冷,就是这样睡在床上,他说有些头痛。依我的意思,叫他回家去休养休养,但是他又不肯回去,那也只好算了。”
春华倒想不到母亲肯这样地详详细细告诉,情不自禁地道:“那倒也罢了。”刚刚是说出这五个字来,便觉太露痕迹,赶紧手一推椅子,将一把椅子推倒。屋子里哄咚咚一阵响,口里哎哟两声,说椅子砸了脚。宋氏在门外边,又不能进来,只捶着门问怎么样了。春华暗中好笑,口里道:“不要紧,我揉揉脚背就好了。”宋氏道:“也快吃饭了,你出来吧。”
春华等母亲走了,这才坐下来暗想,原来他并不发烧发冷,何以会倒在树林子里呢?是了,这就是人家所说的害了相思病了。她只一开始沉思起来就继续地向下想,身外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了。宋氏在外面又捶着门板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还不出来吃饭吗?”春华这才省悟了,答应了一个“喂”字,跟着就打开门来,向堂屋里走去。这时堂屋里桌上明晃晃的点着油灯,家人围着桌子坐下。
春华由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心里正默念着小秋的那封信,又不能去看他。记得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诗,手里扶着凳子,口里不觉念了出来。因为她忘了吃饭,把这里当作书桌子了。所幸这桌子边坐的,都是些亮眼瞎子,谁也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
宋氏道:“你在学堂里的时候,读书就像好玩一样。现在到了家里来,反是连吃饭都当作念书了。”春华这才明白过来,不由红着脸,在灯影子里坐下。她自己也感到无聊,没有扶起筷子,先就打算拿起勺子来,到豆腐汤碗里去舀一勺汤喝。不想还没有喝汤,自己又转了一个念头,还是吃饭,因之那瓷勺子不向汤碗里去,却向饭碗里插了进去。宋氏又看到了,笑道:“你也是太淘气,这样大人,还用瓷勺吃饭呢。”
春华自己一看,却也没有话来解答,也只好报之一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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