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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声音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1995年《作家》,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已译成法文。
山上有声音。
笃,笃,笃,像有人在那里砍树,越是夜深越听得清楚。
这很奇怪,什么人这个时候还在岭上?好几天都是这样。月出东山,山上的声音就出现了。黄毛狗朝山上大吠,没吠出个结果,就喉头挤出一缕呜咽,夹着尾巴不安地逃窜,一次次被门后的一角黑暗吓得掉头就跑。地坪里有什么轰然倒地,好像是晒萝卜干的那一张大门板。不知是狗绊倒的,是风吹倒的,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两个女知青很害怕,关紧房门,一个劲地叫“全保”“全保”。全保便和卫克来敲我的门,手里有手电筒和梭镖,邀我一起上山看看。
全保说,肯定有人偷树。
我有点害怕,问怎么天天都有人来偷树,不会是有鬼吧?不会是野兽吧?不会是外星人吧?
也可能是台湾特务来了。全保把路边一个破筐踢得很响亮,嗓门也雄壮地一连喊七八个“走”字,却没有真正往前走。“场长说,前几天台湾飞来的气球丢传单。”
卫克笑着说:“可惜一张也没有看到。听说传单上尽是美女。还有饼干,恐怕都让干部收上去吃了。”
“快走快走,去抓两个特务看看!”我也不能显得胆太小,得吼出点声音给女人们听听。她们的门紧闭,窗纸透出一团飘飘忽忽的灯光。
我们带着黄毛狗从谷仓后面上山,一路上蹑手蹑脚,没在乎谁在前谁在后,似乎也暗中在乎这种不在乎。白天看惯了的一切,山塘,水沟,田埂,林中小道,一截烂牛绳,都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给人陌生异样的感觉,似乎它们都是一个人刚才来过这里的物证。
全保大叫一声,原来是发现了一头牛,不知是谁忘了牵回家的,正在坡上甩着尾巴,散发出汗和粪的酸臊气。我能听到牛蝇嗡嗡的声音一哄而起。
全保又跳起来,把我的脚狠狠踩了一下。他说刚才看到一条蛇,足有扁担长,五光十色地在草丛中一闪,游到水田里去了。
我们总算勇敢地爬上坡,经过一片密密的树林,已经接近山顶,来到奇怪声音的大致来处。我们已经可以看见山那边另一个村寨,还有山下若隐若现的河湾。不知为什么,声音此时已经消失,就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就是说,没有人偷树,没有人盗墓,没有马熊或野猪的痕迹,更没有什么来自台湾的特务。连一个树干上的新斧痕也没有发现。风小些了,林子不再呼啸,蛐蛐声消散在腐叶气味里,消失在我脸上毛虫蜇出的奇痒之中。我只发现雾水开始在枝叶凝积,还发现了月光,潮湿而且毛茸茸的那种,似乎从河湾爬上山来,镀亮千山万水,渗入树木、草叶、岩石、泥土以及我们的肌肤,使一切都变得熠熠透明。我伸出手,差不多可以看见自己两手的血脉和骨骼,看到手臂里月光的流动。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我从此相信,月光是夜晚最大的事件。
月光也是夜晚一切事件最大的原因。我相信,月光可以使人心慌,使人无措或者失常。如果有女人在这个夜里突然尖叫,肯定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月光。如果有人在这个夜晚一刀结果了另一个人的性命,那同样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还是因为月光。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们放心地下了山,经过北坡那边的小庙。庙已经作为封建迷信被政府拆毁,只剩下几条麻石墙基和蔓延野草。也许最近什么人家有了难,居然还有人来此供上长明灯,在残墙上贴几条红纸。纸上歪歪扭扭的一些字,大概是香客的祈愿。
全保把油灯嗅了嗅,说是茶油,可以带回去炒菜。我们早就缺油了,当然为之兴奋,找到一个较大的灯壶,把所有的灯油囊括一尽,也算今晚没有白跑一趟。
只有黄毛狗仍是惶惶,从前面往后面跑,又从后面往前面窜,溜出一串沙沙沙的急跑声,几次挤撞我的小腿。我不知道它在搜寻什么,要提醒我们什么。
后来的一天,我从镇上背了满满一篓薯种回来,路过石砒寨的一座桥——其实不算什么桥,只是横跨深涧上的两根大木。因为走的人少,桥面爬满了青苔,甚至还长出苦蕨。桥下是寒气升腾的哗哗水声,还有掩盖溪谷的杂树,鸟雀这一下那一下的鸣叫。一个小石子丢下去,很久才能听到闷闷的落地之声,有时候甚至什么也听不到,小石子被沉重的寂静吞没了一般。
我在这个桥上来去过多次,没把它当回事,有时还在桥上大吼大唱,唱草原红卫兵来到天安门什么的。但这一天有些奇怪,刚刚上桥不久,一种可能失足身亡的念头无端袭来,突然抓住了我。这个念头如此顽固和强大,顿时使我双膝僵硬,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怎么也没法探出步子。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比方说抓住脚下的木头,但腰弯不下来,抓了好一阵还差几寸。我趔趄了一下,顿时两眼一黑。
事后想起来,这一天的风可能比较大,把我的喘息和自语都迅速吹远,变成我身后另一个陌生者的声音。盖满溪谷的树林在摇晃,似乎已经杀机毕露,眼看着就要呼啦啦向我扑来。我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不当的动作,任何一口粗鲁的呼吸,都可能造成强大的反推力从而把我轻而易举抹下桥去。但我不知道哪一棵树或者哪一块石头将是我的末日。
我一定是发出了惊叫。
桥对面有一个人。
这个人早就在桥那边,静静地蹲着,大概在等我先过桥。我曾隔桥看见他脸上白花花的疮痂,显然是个麻风佬,是从附近麻风村跑出来的。他蜷缩身子如一尊息翅的老雕,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不时闪动,显出他还是一个活物,在暗暗捕捉眼前的动静。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上桥,朝我递来一只手。确切地说,这不是手,充其量是根肉棒,披着疮痂的细小肉棒,因为除了拇指以外,其余的指头都已经没有了。
我没有工夫恶心,也没有任何选择,只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抓住生命的希望。在这一瞬间,我万分惊讶那只手的力量,透着硬,透着重,透着狠和倔强,透出一种在地上生了根的稳定感,并且像电一样立刻贯通我的全身。我感到它足以挂住我的全部重量,即使我用全身气力去摇撼,即使再加上五六个人用全身气力去摇撼,也无法使它动摇丝毫。我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钢蹄铁爪。
我被这只手接引过桥,一脚踏到了厚重的土地。直到这个时候,身上全部毛孔才突然齐刷刷张开,顷刻就有大汗湿了衬衣。几乎被恐惧消灭的心跳,此时也才咚咚地恢复。
他往桥那边走去。
“多谢了,请问大叔贵姓?”
他给了我一脸疮痂,没有什么表情。
“你……抽烟?”我急急地举起红橘牌烟盒。
他犹豫了一下,走过来,伸出刚才那只肉棒,靠残留的拇指夹住香烟。
我给他点火。他不要,只是把香烟插进衣袋。
“你是唐家湾那个麻风村的么?”
他喉头发出咝咝的一道尖音,走了。
回到林场。天已近黑。我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赶快洗手,用肥皂,用敌敌畏,用碘酒和盐,恨不能把手刨去一层皮。全保和卫克听说我接触了麻风,也立即宣布戒严措施,大喊大叫,不准我碰他们的脸盆水桶以及任何东西,要我赶快去医院检查。场长哈佬的经验当然多一些,说麻风最毒在尿,不沾风尿就不碍事。他要我去镇上买一种三蛇祛风酒来喝,又要我站在伙房里,关闭门窗,烧了一把柴火。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土硝投到火中,然后借着火光仔细看我。这种小游戏的结果是,他宣布我的脸色如常,没有蓝光,大可放心。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本地人检查风虫的方法。
哈佬还向我打听过桥的麻风佬是什么模样,待我细细说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二老倌呵。”
“二老倌是谁?”
“你不认识的。”
“是唐家湾的?”
“莫是,二老倌就是这个村的,死了——哎哟,死了上十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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