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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太阳汗欲攻帖木真,遣使卓忽难至汪古部,欲与夹击,帐下有一人进谏道:“帖木真新灭汪罕,声势很盛,目下非可力敌,只宜厉兵秣马,静待时衅,万万不可妄动呢!”太阳汗瞧着,乃是部下的头目,名叫可克薛兀撤卜刺黑,不禁愤愤道:“你晓得什么?我要灭这帖木真,易如反掌哩!”好说大话的人,多是没用。遂不听忠谏,竟遣卓忽难赴汪古部。
看官,这汪古部究在何处?上文未曾说过,此处如何突叙?原来汪古部在蒙古东南,地近长城,已与金邦接壤。向与蒙古异种,世为金属,至是乃蛮欲联为右臂,乃遣使通好。难道是远交近攻之计么?汪古部酋阿刺兀思,既见了卓忽难,默念蒙古路近,乃蛮路远,远水难救近火,不如就近为是。主见既定,遂把卓忽难留住,至卓忽难催索复音,恼动了阿刺兀思,竟把他缚住,送与帖木真,随遣使赍酒六榼,作为赠品。帖木真大喜,优待来使。临别时,酬以马二千蹄,羊二千角,并使传语道:“异日我有天下,必当报汝!汝主有暇,可遣众会讨乃蛮。”来使奉命去讫。
帖木真便集众会议,拟起兵西攻乃蛮。部下议论不一,有说是乃蛮势大,不可轻敌;有说是春天马疲,至秋方可出兵。帖木真弟帖木格道:“你等不愿出兵,推说马疲,我的马恰是肥壮,难道你等的马恰都瘦弱么?况乃蛮能攻我,我即能攻乃蛮,胜了他可得大名,可享厚利,胜负本是天定,怕他什么!”还有别勒古台道:“乃蛮自恃国大,妄思夺我土地,我苟乘他不备,出兵往攻,就是夺他土地,也是容易哩!”此时木华黎如何不言?帖木真道:“两弟所见,与我相同,我就乘此兴师了。”遂整备军马,排齐兵队,克日起行。汪古部亦来会,既到乃蛮境外,至哈勒合河,驻军多日,并没有敌军到来。
一年容易,又是秋风,帖木真决议进兵。祭了旄纛,命忽必来、哲别为前锋,攻入乃蛮。太阳汗亦发兵出战,自约同蔑里吉、塔塔儿、斡亦剌、朵尔班、哈答斤、撒儿助等部落,及汪罕余众,作为后备。两军相遇于杭爱山,往来相逐。适帖木真前哨有一部役,骑着白马,因鞍子翻堕,马惊而逸,突入乃蛮军中,被乃蛮部下拿去。那马很是瘦弱,由太阳汗瞧着,与众谋道:“蒙古的马,瘦到这般,我若退兵,他必尾追,那时马力益乏,我再与战,定可制胜。”部将火力速八赤道:“你父亦难赤汗,生平临阵,只向前进,从没有马尾向人;你今做主子,这般怯敌,倒不如令你妻来,还有些勇气!”对主子恰如此说,可见胡俗又无君臣。太阳汗的儿子,名叫屈曲律,也道:“我父似妇人一般,见了这等鞑子,便说退兵,煞是可笑!”又是一个鲜昆。太阳汗听着,恼羞成怒,遂命部众进战。
帖木真命弟合撤儿管领中军,自临前敌,指挥行阵。太阳汗登岭东望,但见敌阵里面,非常严整,戈铤耀日,旗旄蔽天,不由的惊叹道:“怪不得汪罕被灭,这帖木真确是厉害呢!”正说着,只听得鼓角一鸣,敌军排墙而出,来攻本部。本部前哨各军,也出去迎战。你刀我剑,你枪我矛,正杀得天暗地昏,忽又闻了一声胡哨,那敌阵中拥出一大队弓箭手,向本部乱射,羽镞四飞,当者立靡。自己正在惊慌,蓦的来了一个部酋,猛叫道:“太阳汗快退!帖木真部下的箭手,向是有名,不可轻犯的。”看官,你道这是何人?便是那先投汪罕后投乃蛮的札木合。原来札木合因汪罕败亡,转奔乃蛮部。此时见帖木真势盛,料知乃蛮必败,所以叫太阳汗退走。太阳汗闻言,越发惊心,哪里还忍耐得住,自然麾众西奔。为这一走,遂令军心散乱,被帖木真追杀一阵,竟至七零八落。亏得日色已暮,帖木真已鸣金回军,方才收集败兵,暂就纳忽山崖扎住。此段叙述战事,与前数次又是不同。
是晚,太阳汗正思就寝,忽报敌营中火光四起,瞭如明星,恐怕要来劫营,须赶紧防备。太阳汗急忙发令,饬部众严装以待。到了夜半,毫无影响,又思解甲息宿,那军探复来报道:“敌营中又有火光哩。”太阳汗不能再睡,只好坐以待旦,营中也扰乱了一夜,片刻未曾合眼。
一到天明,闻报帖木真已率军前来,太阳汗急带了札木合,上山瞭望。眼光中惟映着敌军杀气,前队有四员大将,威武逼人,差不多如魔家四将一般。便问札木合道:“他四将是什么人?”札木合道:“他是帖木真部下著名的四狗:一叫忽必来,一叫哲别,一叫折里麦,一叫速不台,统是铜额凿齿,锥舌铁心,专会噬人的。”太阳汗道:“果真么?应离远了他!”遂拾级上升,又是数层,回望后来的军,气焰越盛。为首的一员大将,骑着高头骏马,追风般的过来。又问札木合道:“那后来的是何人?”札木合道:“他叫兀鲁,有万夫不当之勇。帖木真临阵冲锋,常要靠着他哩。”太阳汗道:“这也须离远了他方好!”又走上几层山峦。反顾敌人,最后的押队大帅,龙形虎背,燕颔虬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不由的惊叹道:“好一个主帅!莫非就是帖木真么?”札木合道:“不是帖木真,是那个。”太阳汗不待说毕,即转身再上,几已走到山峰,方才立着。如此胆小,安能却敌,本段文字实从《左传》楚共王问伯州犁语脱胎而来,然亦可见札木合之心术。
札木合尚未随上,语左右道:“太阳汗初拟举兵,看蒙古军,似小羔儿一般,方谓可食他的肉,剥他的皮;一经瞧着,便吓得什么相似,步步倒退。这等形状,定要被帖木真破灭了。我等须赶紧逃生,免与他一同受死!”说罢,遂率着左右下山,复差人至帖木真军,报称太阳汗实无能为,你等乘此上山,便好把他歼灭了。反复小人,我所最恨。
帖木真闻报,心中大喜,重赏来人去讫。原来帖木真本意,正要吓退太阳汗,所以夜间立营,专在营外放火,使他疑虑。日间却耀武扬威,摆着模样,令太阳汗不敢轻视。此时得了札木合的密报,正拟乘机进攻,大众统踊跃得很,巴不得立刻上山。独木华黎进言道:“且慢!待至夜间未迟。我军且堵住山口,防他逸出便好哩。”帖木真便在山下,扎营布阵。乃蛮兵也来争着,都被帖木真军杀回,当下恼了乃蛮将火力速八赤,一口气跑上山顶,向太阳汗道:“帖木真来了,你为何不下山督战?”问了数声,并不见他回答,反叉着腰坐倒地上。火力速八赤道:“不能下山督战,只好上山固守,奈何噤不发声?”太阳汗仍然不答。火力速八赤又高声道:“你妇古儿八速,已盛妆待你凯旋,你快起来杀敌罢!”借古儿八速以激之,可见太阳汗平日之怕妻。语至此,方闻太阳汗缓语道:“我、我疲乏极了!明、明日再战。”等你不得,奈何?火力速八赤摇头而返,只令部众上山守着。转瞬间夕阳西下,夜色微茫,帖木真营内,毫无动静。乃蛮军因昨宵失睡,未免神志昏迷,多半卧着山前,到黑甜乡去了。不意睡魔未去,强敌纷乘,有几个不曾起立,已做了无头之鬼;有几个方才动身,便做了无足之夫。只有火力速八赤,带着几名勇士,前来拦截,与帖木真军混战多时,恰也丝毫不让。怎奈众志已离,土崩瓦解,单靠这几个力士,济甚么事,眼见得力竭身亡,同登鬼箓了。火力速八赤实是一个莽夫,乃蛮之亡,彼实主之,惟一死报主,情尚可恕。
帖木真瞧着道:“乃蛮部下,有此勇夫,若个个如此,咱们何能取胜。可惜我不能生降他呢!”言下黯然。那时部下争逐乃蛮军,乃蛮军都上山逃走,欲向山顶绕越山后,不防山后统是峭崖,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只好拚着命逃将下去,十个人跌死八九个。就是侥幸不死,也是断脰折胫了。太阳汗尚在山上卧着,缩做一团,被帖木真部下搜着,好似老鹰捕小鸡,一把儿将他抓去。还有杀不尽的乃蛮军士,统跪地乞降。余如朵儿班、塔塔儿、哈儿斤、撒儿助诸部落,亦俱投诚。只太阳汗子屈曲律,及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即《元史》脱脱。相偕遁去。帖木真率兵穷追,顺道至乃蛮故帐,把子女牲畜,尽行夺取,连太阳汗妻古儿八速,亦一并拿住。当下升帐,先将太阳汗推入,约略问了数声,太阳汗觳觫万状。帖木真笑道:“这等没用的家伙,留他何用!”命即斩讫。次将古儿八速献上,用一献字妙。不待帖木真开口,便竖着柳眉,振起珠喉道:“可恨你这鞑子!灭我部落,杀我夫主,我也为你所擒,有死而已,何必多问。”说着,把头向案撞去。如果撞死,也好保全名节。不意帖木真已举起双手,顺势把她头托住,偶觉得一种芬芳沁人心脾,凝眸细盼,蝉鬓鸦鬟,光采可鉴。再举起她的面庞儿,益发目眩神迷,眼如秋水,脸似朝霞。虽带着几分颦皱,愈觉得楚楚可怜。不禁失声道:“你恨着咱们鞑子,我偏要你做个鞑婆!”调侃语不可少。古儿八速把头移开,垂泪答道:“我是乃蛮皇后呵!怎肯做你妾媵?”语已软了。帖木真道:“你不肯做妾媵,也有何难!我便教你做皇后如何?”古儿八速闻了这语,随把帐木真瞟了一眼,复低着首道:“我却不愿!”这是假话。帖木真知她芳心已动,便命投降的妇女,拥她入内,一面发落余虏,一面安排牲礼,与古儿八速成婚。是夕,在乃蛮故帐中,同古儿八速行交拜礼,仪制如蒙古例。礼毕,大开筵席,与众共欢。只有一个古儿八速,是独享的权利。酒阑席散,帖木真步入帐后,就搂住古儿八速,同入寝帏。古儿八速已不如从前的抗命,半推半就,又喜又惊。一夜的枕席风光,似比故夫胜过十倍。以太阳汗比帖木真,强弱迥殊,宜乎胜过十倍。嗣是死心塌地,侍奉那帖木真,帖木真也格外爱宠,比也速干姊妹等,尤要亲昵,这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灭了乃蛮,复西追蔑里吉部酋脱黑脱阿。到了喀喇喀拉额西河,见脱黑脱阿背水而阵,即麾众杀去。战了数十回合,脱黑脱阿败走,帖木真军赶了一程,擒不住脱黑脱阿,只虏了他的子妇及他部众数百人。帖木真见被虏的妇人,颇有姿色,问明底细,乃是脱黑脱阿子忽都的妻室,便唤第三子窝阔台入见,把妇人给他。窝阔台自然心喜,不在话下。蒙俗专喜纳再醮妇,不知何故?正拟率兵再进,忽有蔑里吉部人,来献一个女子,父名答亦儿兀孙,女名忽阑。帖木真道:“你为何今日才行献女?”答亦儿兀孙道:“途次为巴阿邻种人诺延所阻,留我住了三宿,因此来迟。”帖木真道:“诺延在哪里?”答亦儿兀孙道:“诺延也随来投诚。”帖木真怒道:“诺延留你女儿,敢有什么歹心?”便命左右出帐,去拿诺延,那女子忽阑道:“诺延恐途中有乱兵,所以留住三日,并没有意外邪心。我的身体,原是完全,若蒙收为婢妾,何妨立即试验!”胡女无耻如此,可叹。言未毕,诺延已由左右推入,也禀着道:“我只一心奉事主人,所有得着美女好马,一律奉献。若有歹心,情愿受死!”帖木真点首,便命答亦儿兀孙及诺延出帐,自己挈着女子忽阑,亲加试验去了。过了半日,帖木真复召诺延入见,与语道:“你果秉性忠诚,我当给你要职。”诺延称谢而出。独答亦儿兀孙,未得赏赐,不免失望,暗中联络蔑里吉降众,叛走色楞格河滨,筑寨居住。嗣由帖木真遣将往讨,小小一个营寨不值大军一扫,霎时间踏成平地。所有叛众,尽作鬼奴。答亦儿兀孙也杳无下落。最不值得。帖木真闻叛徒已平,遂进兵追袭脱黑脱阿,到了阿尔泰山。岁将残腊,便在山下设帐过年。既有古儿速八,复有忽阑女子,途中颇不寂寞。越岁孟春,闻脱黑脱阿已逃至也儿的石河上,与屈曲律会合。当即整治军马,逐队进发,适斡亦刺部酋忽都哈别乞穷蹙来降,遂令他作为向导,直至也儿的石河滨。脱黑脱阿等仓猝抵御,战了半日,部下已杀伤过半,势将溃散。那帖木真军恰是厉害,一阵乱箭,竟将脱黑脱阿射死。只有他四子逃免,屈曲律亦带了蔑里吉部余众,及乃蛮部遗民,投奔西辽去了。西辽国的源流,后文再详,今且慢表。
且说帖木真既逐去屈曲律等,恐道远师劳,不欲穷追,便下令旋师。临行时忽闻札木合被人拿到,当由帖木真召见来人。来人进告道:“我是札木合的伴当,因惧主子天威,不敢私匿,所以将他拿来!”帖木真尚未回答,只听帐外有喧嚷声,便喝问何事。左右道:“札木合在外面说话哩。”帖木真道:“他说甚么?”左右道:“他说老鸦会拿鸭子,奴婢能拿主人。”帖木真点头道:“说的不错!”便命左右将来人绑出,叫他在札木合面前杀讫。并着合撤儿传语道:“札木合,你我本系故交,我先曾受你的惠,不敢相忘,你何故离了我去?如今既又相会,不妨做我的伴当,我却不是记仇忘恩的!况我与汪罕厮杀,你也曾与汪罕离开,及与乃蛮厮杀,你又将乃蛮实情,通告我军,我亦时常惦念,劝你不要多心,留在我帐下罢!”札木合叹道:“我前时与汝主相交,情谊很密。后因被人离间,所以彼此猜疑,我今日羞与汝主相见。汝主已收服各部,大位预定了,从前好做伴时,我不与做伴;如今他为大汗,要我做伴甚么?他若不杀我呵,似肤上虮虱,背上芒刺一般,反教汝主不得心安!天数难逃,太福不再,不如令我自尽罢!”合撤儿入报帖木真,帖木真道:“我本不忍杀他,他欲自尽依他便了!”猫哭老鼠假慈悲。札木合即日自杀,帖木真命用厚礼葬了。当下奏凯东还,到了斡难河故帐,与母妻欢叙,大家畅慰。恐孛儿帖未免吃醋。宋宁宗开禧三年冬月,大书年月。帖木真大会部族于斡难河,建着九斿白旗,顺风荡漾,上面坐着八面威风的帖木真,两旁侍从森列。各部酋先后进见,相率庆贺。帖木真起坐答礼,各部酋齐声道:“主子不要多礼,我等愿同心拥戴,奉为大汗!”帖木真踌躇未决,合撤儿朗声道:“我哥哥威德及人,怎么不好做个统领?我闻中原有皇帝,我哥哥也称着皇帝,便好了!”快人快语。部众闻言,欢声雷动,统呼着皇帝万岁!只有一人闪出道:“皇帝不可无尊号,据我意见,可加‘成吉思’三字!”众视之,乃是阔阔出,平时好谈休咎,颇有应验。遂同声赞成道:“很好!”帖木真也甚喜欢,遂择日祭告天地,即大汗位,自称成吉思汗。“成吉思”三字的意义:成者大也,吉思,最大之称。《元史》作青吉斯。嗣复在杭爱山下,建了雄都,审度形势,地名叫作喀喇和林。小子叙述至此,只好把帖木真三字搁起,以后均名成吉思汗,且系以俚句道:
旄纛居然建九斿,朔方气象有谁侔?
岂真王气钟西北,特降魔王括九州!
欲知以后情形,容至下回再述。
乃蛮势力,过于帖木真。卒因主子孱弱,部将粗鲁,以致消亡。古儿八速,激成兵衅,被虏以后,初意尚欲殉节,似非他妇女比。迨闻作皇后,即降志相从,长舌妇之不可恃也。如此以视古力速八赤,犹有惭色。可见家有哲妇,尚不莽夫若也。若札木合之反复无常,死当其罪,史录谓札木合权略,次于项籍、田横,而胜于袁绍、公孙瓒,毋乃过于重视耶!惟不愿再事帖木真,较诸奴颜婢膝,犹差一间。作者抑扬尽致,褒贬得宜,而于描摹处尤觉逼真,是小说家,亦良史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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