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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陆芳（第1页）

入宫些许日子后，永安果然面圣备陈陆天仁一案隐情，刘湛震怒，因事关整个观州府与中央吏部官员，即命拟诏，从牢中提出陆芳，发予大理寺卿傅彦复查。傅彦不敢怠慢，调出当年卷宗，亲自细细揣摩一夜，果然发现自陆天仁畏罪自尽家中，所有罪名便在此草草了结，心里已明白三分，也半猜出谁在后面。但圣上的意思既已明了，他哪里还敢上下其手，只能暗暗叫苦，认认真真查了，旬日后，把吏部侍郎庞飞宇下了狱，又奏请派出御史携陆芳到观州详查，上立准。

永安早在刘湛边上求过，陆芳此次揭发立功后，当恩赦他，所以虽未定案，陆芳早不受桎梏之苦，临去时永安还特宣其到清河厅入见。陆芳见着永安，心中感激，不按一般常礼，一下子便跪了下来，叩头谢恩。

永安见状微微一笑，“绿依，你去扶了你哥哥起来罢。”

绿依赶快走上去，挽住哥哥的膀子，欲搀他起来，岂料陆芳拽住绿依的袖子，轻声说，“惜兮，你也跟哥哥再谢一谢。”绿依果然听话同跪下，口中道，“奴婢绿——陆惜兮谢谢公主大恩。”

永安叫他俩起来，让陆芳在下面坐下，略问了问案情与陆芳在俟州天京躲难始末，便开始问起完全不相干的他的儿时事来，祖籍何地，陆天仁调往观州前所居何处，以及观州风物，甚至家中琐事。问的陆芳莫名其妙，然而是公主垂问，只好依旧严肃端坐，事无巨细一一答了，一边偷瞟了妹妹几下，却发现她始终敛容垂首，半分眼色也不漏过来。

好容易熬到末了，才听永安问，“此次去，御史裴迪准备如何查？”

“自然定当严查，”陆芳斩钉截铁道，“札文已经发下，明令各级不得包庇。”

永安浅浮一笑，“严查便严查，弄那么大声势唬谁呢。”

陆芳心怔，揣不透永安的话音，不敢贸然答话，只听永安又道，“圣上与我，再加上你，关心的是那吏部的庞飞宇，这案子已查过一次，牵连甚广，下面震慑过了，你们总得给朝廷留几个做事的。”说着看了绿依一眼，笑着继续，“你妹妹为你入狱而借的银子也该还了，莫让人反过来说我永安公主身边人不讲信。”

陆芳听罢，忙躬身道，“不敢，不敢。”倒是绿依轻声一边说，“那些出钱得官之人，不学无术，糟蹋百姓，岂能就此放过？”

永安笑道，“你哥哥回来后，圣上自然会派使考核观州官吏，我答应你，那些恶官，买官的未买的，一个都不放过，可好？”说完转过头又朝陆芳问，“听说你还趁机对圣上保了同牢中的一个人，可是真的？”

“那人叫周德铭，原是集贤院学士。”陆芳答道，“去年上了一封痛陈朝弊的奏折，连同一章病老致仕的表章。结果想被杨延直接扣下了前一封，待圣上批了他辞职归里后，他就被以诽谤朝廷的罪名下入天牢，一直关到现在。”

永安听了点了点头，“你愿替他陈冤，想是他有过人之处。”

“我与他牢中昏暗无事，便时常对谈，发现他学识极其渊博，且为人性情耿介，是个人才，实在不忍他在狱中终此一生，愿拼着为他在圣上面前说句话。”

永安眼瞳微闪，缓缓问，“你当真如此赏识他？”

“在下斗胆一句，”陆芳虔容道，“朝廷如此让他致仕回乡，倒的确是个损失。”

永安默思不语，片刻后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也去为他进言几句。”说着起身体贴道，“绿依，你与哥哥许久不见，又要短别，就留在这里好好说说话吧。”自己带着其他女侍先回内廷了。

然而永安不回仪堂，绕了几处庭廊径到了思政殿门口。刘湛在殿内批阅奏章，身旁阮公公正一边添茶，见永安进来，忙打了个躬，不声不响退了下去。大殿中始终肃穆寂然，永安清咳一声，刘湛并未举目，已知这么明目张胆闯进来的是谁，眼落在奏折上，朱笔未停，严慎的神色却松缓了些，口里几分作出来的无奈，“又有何事？”

永安款至龙案旁，掩唇笑道，“莫非无事臣妹就不能来了？”

“今天你不是要见那个陆芳么？你不是为他，定是为那个周德铭。你若无事，就别提他俩的名字了。”

被刘湛这话一压，永安面色黯了黯，掐着手指低喃，“臣妹心里想什么，总是瞒不过皇兄的。”

刘湛听她说的沮丧，这才住笔抬头，嘴角带怜笑了一笑，宽慰她道：“不用你求了，这周德铭我昨日已见过，的确以前耽搁他了，这几日就先给他官复原职。”说着重了声音问，“你满意了？”

永安脸色仍未回暖，反多出几分不屑：“恰恰相反，臣妹想说，这周德铭万万不可重加官阶。”

刘湛不由心诧，忍不住问，“这人是前朝选的官，我原就素来少见，一番言谈后，方明白他忠心才学皆是有的，那封表章上的是激愤了点，也是心忧天下所致，且尚有警醒可取之处，本不该降罪。用不用他，你懂什么？”

永安缓道，“皇兄，臣妹不通政事，但这周德铭是自己上表请求致仕，又是皇兄您亲笔准了，如今又以何理由重擢旧职，不是给群臣们看作儿戏么？且此人看不惯朝中权臣把持朝政，拼着官不做也要诤谏。此时北疆战事正酣，西疆未平，南野未靖，朝中要的是能战养民之臣，不是成日互相捉个错处谏来谏去，他周德铭为官多年，一无任何可言政绩，皇兄不知他也不为怪，二无举荐任何人才，如今只因一谏成名。皇兄难道真欲用他所谏之言，若不欲采纳，那更无道理，上意不明，让下臣如何自处，从今往后，以谏博名，定成风气。所以臣妹以为，万万不可让此人重回旧职。”

刘湛面无表情的听完，沉忖片刻，把手里折子合了随手撂到桌上，看着永安问，“那你认为应该如何对待他？”

“臣妹以为，当厚赠其返乡。”永安不知刘湛意思，只好顺着自己想的讲了，后面半句，“往后也许有用得着此人的地方。”虽是未说，刘湛已意会，略一点头道，“我自会处置的。这事你以后别问了。”

永安不敢再问，只好安静陪在边上侍茶，直到上灯，晚膳就传在思政殿，她同刘湛一道简单用了，至晚方回。

过了几日，果然圣谕传下，体恤周德铭冤情，加赐良田三百亩，却无丝毫提到复职一事。周德铭为国一腔热血，也骤然冷了下来。他入狱经年，京城的家已萧条，幸有一老仆周全因未得到他的确切消息，仍苦苦强撑着。他谢恩后，便草草收拾了不多的财物，第二日赶早雇了辆驴车，悄无声息的离京回乡而去。

行过午时，人畜腹中俱空，恰至个小镇，瞧着镇口路边有家小店，周德铭便唤那车夫驻住，连同周全三人去店中打尖，要了几样平常小菜，方摆上桌，便听到外边马蹄点地之响，疾风般由远驰近，猛顿在店门前，马铃尚未缓稳，一个剑眉星目的高大男人已然跨入门内，眼芒锐扫，立发现周德铭一伙，忙过来恭敬躬身拜见，眉却责蹙了起：“先生，如何不告知门生便匆匆离开。”

周德铭方才听见追蹄正心自惶虑，见是他，面上释然宽蔼而笑，招呼道：“范猷，你先坐下来说。”

范猷也发现店中人皆盯着自己，以目交揣自己来历，笑了笑便老实坐下。周德铭方慢慢感慨道：“不是不告诉你，这一年来，你为我打点狱中，接济家里，听周全说你竟还计划劫狱，幸未成行，圣上的恩典便下来了。我已实在不愿牵连到你。”

“先生，何出此言？”范猷目光一厉，正色道，“先生在范猷自暴自弃之际，不嫌我的落魄颓废，施以援手，晓以大义，无异于再生父母，何谈到‘牵连’这个词！”

周德铭听范猷这肺腑义愤之言，只微笑着摇头，眼中流露出“区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的宽厚。

“何况，那次上书……”范猷不依不饶继续道。

“唉。”周德铭一声重叹打断他，“我当初劝你说，稍待时日，我寻机保荐，自有你的用武之地，岂料我自身尚难保，倒是耽搁了你。你若仍与我纠缠，更要被划为异党。”

闻言至此，范猷哈哈豪爽一笑，“先生，若论得罪姓杨的，当年我早得罪尽了，何怕再得罪一次。门生也想通了，这官有何意思，这次只要先生平安出来，先生要去哪里，我便随到哪里。”

周德铭听范猷说得没半丝拖泥带水，恐怕早已经考虑清楚，然而却仍觉出他眼里深埋几分遗憾不甘，映着心底郁郁，不由自己心里微喟，想把他引荐给京中交好，一时间又不知何人可找，晓得需从长计议，便道，“也好，我看你是仓促追出来，回去了结京中事，就来登州找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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