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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 高郡 下（第1页）

天明清理，自城外尸首中发现了高悰，已然身披数箭，支离破碎，高恒素疼幼弟，抚尸恸哭一阵，令人用白帛裹身，将其下葬。父亲高笛又因连日惊吓，以至失语僵卧在床，一切郡中事物，均压在高恒身上，他夙夜强自振奋，方将临水诸事一一安绥。永安将这几日战况细细写成奏书，先行派人送往京中，介州之军夜战次日大部分退出临水，依旁城墙结营，又休整一日，永安便主动辞行，欲早日返京。高恒不便挽留，只得令人置酒为公主冬蒹及介州诸将饯行。

待到掌灯，将要赴宴，忽听家仆禀报照顾父亲的郎中韩戴求见，高恒以为父亲出事，惊得背脊一凉，所幸韩戴并无慌色悲容，却是目中决毅痛愤并现，进屋后扫视屋中，见仅有高恒朱通在内，便开门见山压低声音道：“公子，难道您就让永安公主如此回京么。”

对此心照不宣之语，高恒拧起剑眉，默不作声欲背转身去，韩戴顾不得无礼，一把扯住他的衣祛，按抑不住愠声道：“她心肠歹毒，借机惊吓郡公，致使郡公病疴转沉，危在旦夕，又故意趁乱射死悰公子，是何居心，公子莫非不知？而如此亲仇不报，是公子还对她存有妇人之仁么？那下个便是公子了！”

高恒目中寒光一闪，两颊的肌肉不禁有些抽搐，却仍是默不言声。韩戴抢前一步，促声又道：“我听闻公子今日设宴，料公主必来，我有一密方，混入酒中无色无味，服下后无药可解，且一日后方会先自原本疮口发作……”话犹未半，一旁朱通见状，也附和着言道：“永安公主心如蛇蝎，觊觎高郡已久……”

“若是你自己不贪心，”高恒负手冷笑截住他的话，“又如何会被她下了套。”

“可公子难道不忧公主？”朱通脸色红了一红，少顷，勉强壮着声气道，“永安公主为人奸猾，早存不善之心，若是入京后她反咬公子您郡中作乱，行不孝于郡公，公子您那时该如何自处？这种人，决不可放虎归山。”

高恒眼中戾色流泛，却与一道浅浅不忍交缠混杂，嘿然经久，方似是自言自语缓缓说：“她毕竟是我的妹妹。”

“她在害郡公的时候，顾念到自己是他的亲甥女么？在害高悰时，记得是他的表姐么。”韩戴冲口质问道，语气在激愤下禁不住携上厉色。高恒但察胸中被这句一刺，最后丝怜悯也被那紧锁自己的眼光陡然扼杀，忍不住，斜眼看了韩戴攥在手心的瓷瓶，连忙收回目光，不忍再看，眼帘微微一垂，转身先向大厅去了。

韩戴知到底公子素日宽仁，因得到默许，自往预备酒宴的厨房处来，未行过半途，眼见打着灯笼的一队值守走近，他怀着心事，不由一凛，避之不及，已被劈面拦下。恰过来的是高简，见是他，奇怪道：“韩戴，你未在照顾郡公，如何会在此处？”

韩戴垂目对道：“公子关心郡公病势，那些杂仆又说不明白，故要我亲自禀知。”

高简不曾听说此事，高恒至孝，日日晨昏均亲去父亲那里探问，绝无把郎中招离郡公的道理，且韩戴语中也夹杂着惊惶之音，因而疑窦大起，然捉不到什么可责备的异处，踌躇半晌，只得蹙着眉放他去了。

正厅中诸位将领毕至，永安也已到，今夜却是换回了高郡之女的衣装。越地崇武，衣饰比之吴国北部简净大方，那一袭礼服，黑色纹饰古朴庄雅，朱红流苏与腰带却愈发艳艳夺目，衬得英气与柔美并在烛影下炫目萦缭，却又不失半分昔日沙场督战的慷慨之气。一见她进厅，诸将面上立时呈出肃穆敬服之色，恐怕是此时已再无人把她当作皇城中只知锦衣玉食的娇气公主。高恒看了，心中也不由暗暗感佩，将公主延入主席，兄妹两人并坐下，彼此谦叙几句。移时，就见韩戴晃过屋后屏风，端了个托着两个金杯的漆盘出来，径直来至席前，跪下双手奉上，扬声道：“此是在府上藏了二十二年的琼酿，为先郡公昔年大胜南蛮时埋下。”

饶是下定决心，高恒的手却是一颤，才拿起一杯，转脸敬给永安：“公主，承圣上尊威，幸有您与介州诸位将士合力，方得逼墨杜臣服，了却家父多年心愿，又平定高篁之乱。来，我先敬您与诸位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杯。”

永安因见高恒说话时脸上微有异状，心没来由悸跳不止，持杯在手，暗暗观察，却发现敬酒的正是当夜舅父身边的大夫，愈发不安起来。放眼望去，坐下诸人均是面上无任何征兆，一片和笑茫然中待着自己与公子同饮下手中杯酒。唯有高简在侧，见韩戴敬酒，联想到方才韩戴被自己拦住时的焦恐神情，不免胸中大惊，然因是高恒亲手递过酒杯，并不敢则声，他知高恒素来忌惮永安，但不意他竟会下毒手伤害公主，虽并不确信，却因自己也与公主素来交厚，连忙向永安以目示意。

永安捉到他的眼色，瞬间已是了然，长身而起，举杯浅浅笑道：“谢表哥酒。”却不饮下，而是捧杯离座徐步走到主将矮几前，向最上一位中年将领赞道：“苏途，破硷石关，正是你第一个入城，砍倒帅旗，当算第一功！”

随后走到他身边一座又接着不疾不徐道：“丁成，你一家父子三代，均在高郡军中为国剖肝沥胆，期勒狁夜袭时率兵擒住他的，便是你罢。”

再下去又至一案向那将道：“黄驳，你身先士卒，素有骁勇之名，此对墨杜一战，将敌方大小头目斩杀者二十三人，生擒者五人，仅硷石一战便杀敌将七人，果不空负其名！”

便这么顺着下去，无论是高郡将领，还是介州将领，永安不假思索，一一述来各人战功，竟是丝毫没见一份错处一份疏漏。听公主当着众人提到自己战绩，在座将士无不热血奋昂，感于公主竟将自己战功铭记在心，而面上大放异彩，功大者胸中激荡，功略小者甚至自生出惭愧之感。众人各有所思之际，永安已挨近厅门处的檐下，静立扬目，望着屋外月光，朗声道：“在座都是我们大吴的好男儿，幸有你们浴血保卫南疆，镇守一方，我大吴方得安平。我永安公主谢谢你们！也为与你们为同袍为傲！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比永安更当得起公子敬的这杯酒。然而，这杯酒，还有更应先饮的人——那就是牺牲在南野的将士们！他们操戈披甲，刚毅勇猛，为了大吴子民，不惜为国捐躯，然归路迢迢，不知他们的魂魄可能看见他们用血肉换来的安平，所以，这杯酒，让永安先敬他们！”说着，一振衣袖，酹酒在地，那泪却已生生落了下来。

那夜待卢令远与费承将永安送回住处，已是时交二鼓。惜兮接着，见永安颊生红晕，眼波迷醇，知她又醉了，心中又是怜又是怨，嘴上却又说不得什么。等到诸人皆退了出去，永安自倚在榻上，饮了惜兮端过来的醒酒茶，递还回去，才对着眼前人的微蹙浅黛笑道：“我因此次击退墨杜，一高兴，多饮了几杯——你哥哥也是劝不住的——我自己溜了出来，却又怕扫了将士们的兴，还让他在那里替我劝酒呢。”

“奴婢不敢责怨公主。”惜兮放下瓷杯回转身来，方低低回了一句，跟着眼一抬，永安适才在众人面前还打叠精神强撑，此时早阖了眼，倚枕似眠了。她只得走过去，替公主解了衣带，永安也极是老实，并不乱动，唯有面上几分热意填膺的痛苦，素日细白的肌肤宛如被晨霞燃着的朝雾，自苍惘中隐隐透射出一股娇艳。安静片刻，却闻永安口中喃喃轻逸“热”，一下推开为她覆上的薄衾，辗转再度睡去，呼吸声却愈发挣扎起来。惜兮只得又俯下身，舒臂替她自背后把紧束的抹胸解了。初时敬畏陌生的躯体，这几夜的缠绕间已熟悉到分寸毫厘。冰凉眼神甫一触到灼热肌肤，却是贪恋的再不想离开，幸之永安沉眠未觉，她兀自低头掩住绯颊，帮永安掖好被子，又静静望着清泠之气逐渐驱尽公主脸上的霞雾，才猛觉自己心中闷抑不堪，不由揽衣而起，披了外衣，便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天幕浓云掩蔽，月色破云而出，稀朗冷清，因南方湿润，在这夜露初降之刻，稍觉冰冷，却使得神思徐徐平定，惜兮还未走出院门，迎着她便走近一个身影，见是卢令远，她脸色微微一红，轻声道：“卢大哥。”

卢令远走至她身边问：“这么晚了要出去？”

惜兮眼神偏了偏，一边仍往外走，一边信口而答：“公主已经睡下了，我去问徐平泰要点防酒后头疼的药来，为公主明早备着。”

卢令远听了，不敢怠慢，当即点了两个侍卫，让他们去徐平泰住处取药，却转过头来，语气似戒似劝，对着惜兮温声道：“天晚了，还是屋里安全点。”

惜兮脚步一顿，一股隐隐寒意自心头突起，她举目一扫，静静庭院只有风声作响，除此之外，四下夜色中阒寂广袤无际，唯有似自无限远处有极淡的异响飘渺而来，黑魆魆的民居街巷潜在夜中，檐瓦高下参差，如同伏兽般轮廓错叠，不知下面都掩着什么，辨不清楚。她不由紧了紧披风，又注视着卢令远缓缓询问：“高郡的官员将领们皆去赴宴了么？”见卢令远略一点头，心中越发不安，忍不住又追问：“那我哥哥呢？”

卢令远听她最后一句的声音微微颤抖，赶紧嬉笑着道：“你哥哥在替公主劝酒呢。”“我哥哥是文士！”惜兮冲口而出。“你哥哥没事。”卢令远勉强宽慰，那语调却有几分干涸。惜兮咬唇不语，伸手牢牢拢着披风襟口，身子已然冰冷彻骨。卢令远便又说：“快回屋吧，公主若是醒了，不能没人照顾。”

惜兮慢慢点了点头，一言不发退回院中，目之所及的朱阑却被鲜血浸透了似的，让她浑身一凛，骤然回想起当日触柱情形，寒意攫上心头，让她不由紧了步子，到屋内掩上门，永安正在榻上酣睡如故，清秀面容印在月光下，五官宛如银线在绸上绣成。就是此番平定景象，却让她不寒而栗，不知何日为生，不知何日就死，天家……“有什么好？”即便知道榻上人不会应答，她依然忍不住低低问道。

坐着挨过一夜，次日一早曦光初降，永安神醒，不欲久卧，惜兮便先替她着衣篦发，少时忽听外边传来参见声：“公主，我是叶实。”她手一滞，仍稳稳将梳子放在桌上，走过去开了门，张目望去，小小院中却挤着不少甲胄齐全的将领，恐是怕扰了公主，皆静穆无声，也不知何时进院子的，她让了叶实进去，并未随入，只兀自走下来，一双眼睛搜寻着哥哥的身影。

叶实孤身入室，见了永安一躬身便开口禀道：“公主，昨夜您退席后，一切依布置，未让任何人能出厅调兵，唯有东门处值卫队长因不服钳制，略有反抗，此外城中安靖，并无扰民。利用公主劝郡公父子和睦的本意入城，却秘密谋害郡公，致使郡公中风不能言语的高恒已经拿下，依公主天使之令以待圣裁。”说到此处，叶实顿了一顿，见永安垂目不语，并无反应，只能勉强继续道，“然而，夜里出了点岔子。关押他的混乱中，有高篁的余党混入，他们和那个郎中对高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手脚，还有待拷问。夜中高恒忽然自杀而亡。”

永安原本静静聆听，唯听到此句，恐是悲恸塞心，震怒之下无暇思索所为，竟顺手拿起镜奁旁的牛角梳，狠狠向叶实砸了过去，起身勃然道：“我没说要善待高恒么？！”

叶实低目退了一步，却并未避开公主扔到面上的梳子，也不言声。外边站着的将领们只听到永安自内喝骂：“你不过是个贱仆，居然如此掉以轻心！”寒光飞溅，一柄利剑已然出鞘，永安持剑逼前，咬牙切齿，声音如沉雷般压着恨意，“我定要杀了你。”叶实此刻不敢顶撞更不敢避开，无处容身，只好一步步退了出来。

院中诸人从未见公主气得失态，怕她真的盛怒下斩了叶实，何况若是公主为此事降罪叶实，再追究下来，他们无人能脱得了干系，一思及此，所有人再无犹豫，忙齐齐上来跪下，口中纷纷不约而同请罪拦劝，叶实眼见时机，哪能杵在那里惹公主动怒，赶快闪身出院，溜了下去。

永安被诸人挡住去路，咬唇浑身发抖，却是明知无法补救，泪盈睫上，良久，挥袖斥道：“都给我下去！”说完这句，也不管诸人顺次退下，自转了身，慢慢进了屋。惜兮连忙随了进去，只见公主眉宇间一片虚乏无力，目光虚迷，似是望向记忆封尘的远方，沉沉吐了口气，嘴角挑起一抹凄楚无奈的浅浅苦笑，慢慢自语：“我还记得他初次入京，我与他在东郊猎场偶遇时的情形……”

此后，在永安及高郡诸员的支持下，圣意降下前由高简暂代郡务。永安下令，把涉及谋害高恒的高篁余党的主要头领，不由分说统统当街鞭脊五十，再一同押解回京听审，这恣意妄为之举，虽在高郡大快人心，却不免让跟随她的诸位将官蹙眉，唯恐京中那些公主的对头拿此大做文章。然而公主丧兄之痛愤难愈，也无人敢上去谏阻。

与此同时，南疆全胜及高郡乱定的消息飞马送至天京，京都顿呈欢庆之色，唯一隅的长宁公主驸马府此刻却沉郁笼罩，这日卫蕤回来时，满脸带着毫不修饰的惶恐，长宁见了也是一惊，急问出了何事，卫蕤屏去婢女，语中寒声彻骨，第一句便没头没脑的道：“大祸临头了。”

长宁听的心砰砰乱跳，又不明所以，兀自稳镇收起焦炙，徐徐步回桌旁，坐下端茶喝了一口，方慢慢怒道：“祸事真来了，你还能身在这里？”

妻子的镇定也让卫蕤稍定了精神，自头述道：“宫里偷偷递出来的消息，永安把我与高篁的书信密呈给圣上了。勾结疆臣，罪名已是不小。永安她还落井下石，把引期勒狁进犯的罪名一齐加在我的头上，说这是我与高篁设计的助他借外敌内乱控制高郡之法。我秘密派可信的人查了，圣上这几日虽不动声色，待我如昔，却已派了两名御史去高郡调查此事。如今整个高郡尽被永安掌控，她又与期勒狁勾结不清，这哪里还有真相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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