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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夜话（第1页）

江村夜话

仲秋天气，为候阴阴然。时鸟鸣虫皆应候而叹，有异夏日，如感秋气。百凡风物，咸凄然如无欢者。顾虽尽芳菲之节，而未入凋零之会，故当凉淡中，仍含和爽之意。居水乡小市，临此物华，其趣致足为乐。于时田事方忙，农家丁壮多夜作陇中，车水出田。以乡间秋每苦潦，桔槔声恒彻夜不绝。老人则皆居守，夕食既已，辄就门外纳凉，据小几而坐，与邻右老翁谈村市琐事。而村人之事樵苏渔猎者，夜来罢作，亦多来共话。每当夕阳入地之顷，河滨坐人，三五皆遍，隔岸语声相闻，至三更不已。

一日，正八月之初，骤雨初过，天色转为嫩蓝，微微似有日光，映岸柳塘蒲上，蒸作异色。空中西倾有霞如绮锦，光彩烂烂，射日脚作互斗状。村端时有数人，方据地饮酒。其处为一小原，面临河流。后有村人古祠一，可三楹，一塾师课童子其中。祠侧有方塘，中植茨菇，长叶甚茂，上蓄积雨，宛转如珠。塘边伏蛙至多，鸣声宏厉，与童子读书声相应。循塘侧小堤上行，则为村之中坚。双岸灯火可望，中以一桥通之。桥制甚陋，下不能容人，以村中舟皆无蓬，然每出入，持橹之人，亦必蹲伏始过，人不以为苦也。返行自祠堂而下，弥望皆为田陇，更无居人。祠之对岸，有小舍临河而峙，盖守船栅者所居。栅以圆木为柱，锁诸两岸，横亘河身，去水可二寸，以防夜间盗舟者。平居或疏其系，使浮水上，舟来可横木而过，船底触木，隆然作巨声。守者恒自窗隙探首出，与舟人问答。秋晚村居景物，皆历历可记，吾今所述，则惟及此一事。

时饮酒者三人，一为渔父，年可五十许，箕踞，方举大卮牛饮。二人皆农，甲已老髦，头发皤然，面枯悴而皱；乙尚少壮，而举动伶俐，殊不似村农之拙陋。雨过野草润湿，三人皆以蓑衣为藉，席地而坐，中置鱼酒各一器。渔夫之舟，方系村边。以棕绳缚桨枝，植之岸上。塾师则高坐就祠堂门外，状故如拥皋比，一手挥大蕉扇，旋力扑椅后，诧曰：“咄！蚊来何众，吾背且肿如王瓜矣！彼塘中孑孓滋多，化而为蚊，自不知越几千万，且祠堂梧桐树下，乃又有绿蚊甚大者，何耶？”渔父笑曰：“先生饭既，在理宜少以饷蚊。吾辈方食，奚能即以分甘者？然以实言，吾虽以水上为家，顾未尝窘于蚊，乃如先生之甚。”乙农曰：“闻青蛙甘孑孓，塘中多蛙，宜孑孓无噍矣，今胡弗尔？”渔父曰：“蛙日夜鸣，更何暇啖孑孓？若宁不见先生课童子读，不许间食，有挟瓜入塾者，辄扑而夺之耶？”先生大笑，二农亦笑。甲方食，因不觉大嚏，渔父顾之笑曰：“老牛贪啖，初不暇拂蚊虻之嘬若背，今乃又过饫而哇耶？”甲以手自拭其吻，张目噱曰：“若诬我，先生初与若谈蚊，吾何知者？吾侪穷子，惟求入陇勿为马蟥所啖足矣，更何暇论蚊虻之幺麽者。吾故弗言，顷闻若语，乃以先生为青蛙，故吾笑耳，宁呕耶？”先生复大笑。渔父曰：“若言泰戆，幸先生恕，当弗见怒，否则当罚菱实一斗为吾寿。”甲曰：“吾言即犯先生，何以反当寿若？”先生面之曰：“老渔所钧白鲦。即若菱荡中物耶？”甲曰：“然。今岁时令弗佳，水涨，菱多拔根而起，或决藩而去，所收滋歉。且田复病潦，而所畜牛牲亦老病且死，恐将益丧吾资。十月纳租，尚不知何若。田家苦，殊弗及先生。”先生曰：“吾居孤祠，何乐者？”乙曰：“祠中有桐，下多鬼魅，惧不祥。”先生曰：“然，祠堂本为鬼室，吾故与鬼居耳。”

渔父言曰：“若方怨菱收不稔，第是尚当恩我，非我钓鲦于若荡中者，菱且尽败弗实。”甲咤曰：“何也？”渔父曰：“吾钓鲦去，能令龟毋害菱。”甲曰：“龟自害菱，钓鲦何能为力？”渔父故作庄容曰：“否，龟自以嗜鱼来，无鱼则去矣。”甲顿悟，大笑曰：“汝无礼，我不过啖若小鱼数尾，乃即见嘲骂耶？”众方轰笑间，已见二人远远循隔堤来。时暮色虽合，而四野空青，似生虚白，渐近已可辨状。一为村农，方自市归者，一小儿，年十许，裸体着短裤，遍身皆涂泥滓，一手提鲤鱼二尾，泼然而动。当田间放积水时，鱼多逆流而上，逮水浅下，乃匿空陇蹄涔中不能出。儿童夜就摸索，得之滋易。鱼亦可食，惟少着土味耳。渔父停饮，见来者即遥呼曰：“噫！若来，将得其消息来耶？”

来者曰：“无他，惟闻米又增值，且媪死矣。”甲闻之应声而呻，不知其呻为米，抑为媪也。渔父曰：“终竟死矣，冤孽哉！”先生急问曰：“如何！”渔父徐应曰：“诺。先生，其事言之长矣。”举手擎其卮向甲曰：“老友，幸为我满之，我将少润喉吻，为先生道故事也。”甲无言，为倾酒杯中，乙则眯其目而笑。来人亦至座边，置所挟竹笼地上，负手而立，曰：“然，媪死矣。彼死时乃无人知，至今日地甲复来促迫，始见死廊下，傍有几置炉香，盖方跽而祷吁，猝以殂亡者。今其家人皆去，无与为殡，邻右咸惧累，勿敢近。人言于瘗后官复须人，则为之葬者家又破矣。”先生力摇其扇，面色小变，疏髯簌簌而动，甲复呻而声益微。

渔父渐下其卮斗曰：“先生……彼家业之破，盖由一女耳。老农居邻村，家亦小可温饱，其人良懦无能为，盖良民也。特为性少慕荣利，为城中某富豪佃。……且有一女，少有风华，居恒自意非终为农者妇者。”乙哆其口曰：“女良不恶，垂涎者果众。”渔父续曰：“当是时也，老农为豪家佃，众宁不歆之。虽豪催租恶，顾农不恤，谓依怙之荣，已足偿其所失……今年四月早稻成，例须偿租。豪子遂乘巨舟而至，舟泊村口，老农待之至谨，杀鸡为黍，且见其女。然豪子何人？……吾殊弗能言其状，要之亦不言可喻，花线鸡而已。”言已，先生与来者皆笑。乙亦强笑曰：“若言太刻，惧损阴德矣。”渔父曰：“吾日日渔，为忒多矣，是何伤。吾今惟言农款豪子，其礼殆至隆重。豪家平日索租，无间早潦，必取盈始已，今岁忽恕，所取且不及泰半，人咸谓豪子仁也。”遂笑曰：“吾则弗如，特闻豪子信宿而去……”至是，渔父斗止语四顾，坐中寂然。

先生忽摇扇大声骂曰：“畜产……”众皆惊，而童子闻其师叱，大震，鱼坠草上，泼刺不止。众复大笑。渔父曰：“诸语非我亲闻，盖老农见告者耳。当日吾方棹小舟，垂钓河中，农自市反，力呼吾与语。时适有鱼来，吐沫出水面，泡泡有声。吾视绳上浮子微动，方欲引之，闻呼而竿震，鱼遂逸。老农便告我以状，云将婿豪子。吾嗤之曰：若试自镜，以若老牛，堪为豪子妇翁否？而农言之甚庄，曰彼已誓矣，且人相吾女，云当贵，今其言盖应矣。至七月，人言农女已?，吾始信前事皆有因也。一日，见老农调之曰，此贵种也，农亦不愧恚。未几，随闻农入城，诣豪门有所陈白，为门者所拒，怏怏而返。越二日，即有胥役来，云以逋租事拘其一家去，家具悉毁。惟其妻以在社祀神得幸免，第今亦死矣。被逮后，老农洎其子尚拘未释，其女一夕暴病死，盖前日事耳。……”来人曰：“吾微闻发难者，实非豪氏。彼豪子坐丰养厚，待妾多人，欲得农家女，便竟买之可耳。使不然，斥不复理，农亦安能与抗？闻尔事已数见，亦何必覆其家为快耶？是盖即村人所为，昔以赛神有隙，今为豪邻阍者，故报怨耳。”

甲喟曰：“人心险哉！然即不出此，农家亦破，彼女失所，农亦何以聊生？彼老牛舐犊，爱女挚也。”来人曰：“第今则益弗能久矣。”甲复叹曰：“然。”先生蹙额曰：“衅皆由豪氏，在理宜尽法以治。”乙微笑曰：“彼家有田八百亩，孰敢一嗅之者？”先生怒曰：“则先籍其田八百亩。”乙曰：“彼与当路皆稔，先生又胡能籍之？”先生益怒，额上血管暴涨，面赤过耳，吐气休休然。惟天色已暮，殊弗能见；使能见者，当较昔日午睡初起，见童子偷闲泅伏水步摸蛤蚌，欲执而扑之时，为尤怒也。渔父见二人欲斗，亟解之曰：“虽然，富豪大抵皆尔，胡能峻责。第吾属农夫，胡乃欲妄与晋接，则毕竟老农错耳。且女郎为物，殊不宜家。谚云‘女郎豆田难管守’，此言滋信。而老农不谓然，且益纵之，奈何不尔。”甲恚曰：“若言又过，若无妻女室家，终日放浪江湖间，胡知此？”渔父笑曰：“死罪死罪，吾竟忘若亦有女，失检点矣……然此亦公言，颇不能为一人左袒。”因大笑曰：“吾今又忆前事，可供一笑。吾昔浪游，去此有千里之远。侣中一渔人，亦有爱女，一日罢钓夕归，已弗知所往。明日来见吾辈，因诉此事。且曰：吾女素娴静，居恒见一男子便面頳奔避，不知今胡以去。予笑曰：是必因老父为男子，因奔去泰远，不复归耳。”

渔父言已，复大笑良久曰：“吾老不自爱，口业多矣。”乃捧壶而吸，甲已藉草而卧，以手支头，乙举头语来者曰：“老农今蹶，不知佃者谁继之。若知之未？”来者俯而视地，以足自蹴其笼，徐答曰“否”，状似弗悦。先生自坐而起，摇扇徐步行河边一周，随返身直进祠堂。时微风忽起于木末，萧萧然似有振箨之意。空际云气渐淡，西山有钩月一缕，微光欲死。下照草间。聚人皆寂不言。如笼薄雾中，盖夜将半矣。

*刊一九一六年七月一日《中华小说界》第七期，署名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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