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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与那处熊燃的火光已然隔开一段较远的距离,石勒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掀帘走入舱中。“这是你的主意?”他含笑盛出热茶汤喝着,直接询问贺兰柬。
满舱只是沉寂,贺兰柬脸色苍白得难看,鲜见的失魂落魄,怔怔靠在窗边,凝望舟外江水。宇文恪一见石勒便黑着脸,亦是沉默不语。独孤尚仍坐在榻上,背靠着舱壁,双目微阖,面容清冷平静,竟不能叫人看出分毫的情绪。若非石勒无意瞥到他在长袖下紧握的双拳,否则断不知,一个少年在这样的身心煎熬之中,苦涩、愤懑、酸楚,诸多情绪折磨,却还可以忍耐成如此的镇定。
欣慰刚起,石勒又猛觉不对,环顾舱中,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阿晥呢?”他盯着贺兰柬,察觉对方眸中难掩的痛苦之后,悔恨莫及,手指一颤,茶盏掉落在地。
是了――
他终于明白,能在令狐淳眼皮下不留痕迹游近他们舟旁,并且能潜入他们船舱纵火的,除了自幼生在江左、熟悉水性的钟晥,其他谁还能做到?
“贺兰……”他艰难地出声,“阿晥那样灵巧,水性又极佳,一定会……一定会……”话下余音,渐渐消失在唇边。
茫茫河水,素衣飞帛,连带那满舟如狼似虎的胡人劲卒无数的锐利长箭,钟晥能全身返回的希望是多么渺茫,谁都是心知肚明。
正因是这样的明白,才愈觉悲哀。
远处那点火光终于消沉下去,已过半个时辰,却也不见舱外江水上冒出那人慧黠的笑颜。
贺兰柬唇角动了动,无声嗫嚅:“阿晥……”他亲自送她出舱,他亲手扼杀她的性命。他是该如何地铁石心肠,才能在当时不存一丝优柔寡断,便这样轻易放开她的手指。喉间不知何时涌出腥甜,早已受伤的五脏六腑更如同被巨石撵过,一时气息难调,猛咳之下忙以衣袖掩住口鼻。
“贺兰!”宇文恪扶住他颤抖的身子。
贺兰柬垂下眼眸,望着满袖血红,神思一晃,红尘断绝世外的心灰意冷。
“石族老!”舱外传来的声音难掩慌乱,“西北方和东北方各有大船靠近。”
“该死!”石勒摔下茶盏,掀开竹帘,眺望两边天际。
西北方的官船行驶悠然,不急不徐地南下,远远可见那辉煌灯光下的阁楼雍容,甲板上除了掌帆的舟子,不见什么异常。东北方的巨舟却是气势汹汹地急速而来。不同令狐淳方才官船上的火光熠然,此舟在黑夜下悄无声息而至,幽风一般,等发觉时,那盛气凌人的咄咄气焰已是近在咫尺。
“董据?”石勒望清那船头飘扬的“董”字锦旗时,微微愣了一刻,又看着对方舟舷上整齐的垛口、森寒的刀槊,立刻便知此舟乃翼州府兵训练有素的水师。
“往西北走!”他毫不犹豫决定道。掉过头,见贺兰柬再度服过九清丸、在独孤尚的内力疏通之下已渐渐平稳了气息,才说道:“是黎阳董据。”
“那厮?!”宇文恪怒得发笑,“令狐淳,董据,这些个乌桓胡人哪个不是主公手下调教出来的将领,如今一个个掉过头来恩将仇报,没心没肺,简直混账!”
石勒不理他的喝骂,只道:“董据袭爵翼州黎阳,如今连他也这般迫不及待前来济河拦截,想必这班乌桓贵族是下定决心要追着我们到天涯海角、斩草除根了。”他看着贺兰柬,言语忧忡,“来的是翼州水师,比之方才令狐淳的追兵,更是难应付。”
贺兰柬喘了口气,才要说话,却被轻舟猛烈的震荡晃得眼前发黑。
“水底!”独孤尚蓦地喝道,立即自榻上跃下,扶起贺兰柬。宇文恪振衣而起,一脚踢翻了面前桌案,感受着自万丈水底腾然而升的凌厉寒气,近前两步,弯刀出鞘,狠狠劈下。“嘭”一声水花与木屑爆飞满舱,刀锋勾起的弧度,正对自破裂的甲板中咆哮而出的寒光。
水底隐约传出一生闷哼,那一刹那,涌入舱中的冰冷河水掺入了丝丝暗红。
“快出舱!”石勒喊道。满舱烛火在摇晃中不断坠灭,水深霎时漫及脚踝。狭窄的黑暗中,宇文恪单刀应对自碎裂的窟窿间不断探入的数十刀剑,慌乱应对中瞥见扶着贺兰柬出舱的独孤尚身后一道冷光飘闪而去,顿时魂飞魄散,不及细想,手臂勾住舱顶梁柱,横身去挡飞刀。
“嗬!”
钝痛之下,仿佛胫骨瞬间被撕裂。硬汉如宇文恪,也忍不住低低痛呼一声。“去死吧!”他放声怒吼,刀光荡如密网,连绵刺入那唯一潜入舱中的黑衣人。
独孤尚将贺兰柬送上甲板,转身再入舱中,见宇文恪正被无数刀剑纠缠着,忙拔出佩剑,精纯内力透出剑锋,杀气截断水潮,将船底暗袭的刀剑震碎四散,又在没及腰身的水中艰难转身,将宇文恪携出舱外。“恪父,忍着点。”船舷边,他利落拔出飞刀,接连点住各处穴道,捏着短刀看了一眼,面色忽变。
“此刀含毒。”独孤尚沉声道。
宇文恪左腿上伤口不断冒出紫黑色的血液,独孤尚运力掌心,待要逼出毒液,宇文恪却一把推开他,单腿站起身:“没时间磨蹭了,上岸再治!”边说边侧身绕到独孤尚身后,横臂劈出弯刀,将刚刚攀援上船舷的三名翼州水兵刺落水中。
“嗖、嗖”,十几根银爪在夜雨下划过弧度,勾住这边船木,狠狠一扯,轻舟登时倾斜,舟上诸人身子贴着船舷,半边身子已入河水。
贺兰柬身负重伤,双手无力抓住船板,身子随波飘离,眼看就要沉入水中,独孤尚忙挥出身旁的绳索,锁住他的腰身,用力将他拖了回来。
“少主,弃舟罢。”贺兰柬奄奄一息地倚在石勒怀中,目光望着西北已慢慢靠近这边的华舟,虚弱道,“去那条船。”
董据的战船上,锐箭如蝗,正不断射往这边。随行的二十名鲜卑武士已有七八人受了箭伤,两名沉入水中,其余的,亦是在咬牙苦撑。独孤尚回眸看了眼那艘已近在三十丈的官船,只见舟上的灯火明亮,甲板上聚集了十几人,俱多为华衣丽服的女子,正好奇而又紧张地打量这边。
别无抉择,只得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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