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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才口气加重了:“这是公事,你是公职人员,不找你找谁?再说了,日本鬼子很快要打过来了,这里可能都是战场。部队在上海打了三个月的仗,都很累了,他们没住的地方,我完成不了任务,你这不是破坏抗日吗?”
镇长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愤怒地冲着李茂才挥着手嚷道:“你别拿日本鬼子来吓我,就是日本鬼子来了,我没房子还是没房子!你完不成任务是你的事,杀你的头是应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镇长,又不是你们的军需官,你们打仗管我什么事?你们打不好仗了就赖到我头上,说我破坏抗日?亏你说得出口!你们出去!再不出去,你们就是破坏公职人员办公,我叫人轰你们走!”
士兵们站在门口,恨恨地瞪着这个胖胖的镇长,手不自觉地放在了枪上,手心里慢慢地沁出了汗,他们看着连长,连长的身子微微颤抖,放在腰间的手也在神经质地抖动着。
李茂才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一鼻子灰。镇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在他的胸口,六七百里外的上海三个月来打得血肉横飞,每块地方都是血肉磨坊,每天都一个师一个师地往里面填,有的弟兄们身上绑满手榴弹与日军坦克同归于尽,在罗店之战中,第二连13名士兵在副连长的带领下,拒绝了撤退的命令,他们自愿和阵地一起死掉。每个人用煤油把全身淋湿,身上捆满手榴弹,把死去的兄弟的尸体拉过来遮挡着,当日军冲上阵地,他们点燃煤油,引火自爆!
而这里倒好,连给从前线归来的士兵们找间房子都这么难。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个镇长,还要怎么和他说呢?
王大猛突然从后面窜出来,从背上取下步枪,“咔嚓”一下拉上枪栓,把枪口对准镇长的额头:“你他妈的在说什么?混蛋东西,我看你就是一个汉奸!我现在打死你狗日的,也算是为国家清理一个祸害!”
镇长从太师椅里慌慌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后退两步,扶着桌子,哆嗦着嘴唇,看着王大猛大叫:“你,你要干什么?”
李茂才伸手按着了王大猛的步枪,很严厉地说:“把枪收起来!”
王大猛仍旧把枪直直地戳在镇长的额头,说:“连长,他,他就是一个汉奸!”
李茂才吼了一声:“你把枪收起来!”
镇长脸上的汗水出来了,但他看到王大猛把枪收了起来,又活了回来,脸胀得通红,冲着李茂才挥着手叫道:“你们,你们这些当兵的,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在这里横什么……”
李茂才本来不想再理这个镇长了,大不了部队就睡在马路上吧,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干过。他已经抬起脚,准备走了,听到这个镇长这样说时,猛地停下来,抽出手枪,推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这个胖胖的中年人的头上:“老子就是刚从战场上打完小鬼子回来的!你他妈的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给我们说话?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摆官架子?我告诉你,很快这里也是战场了,你不配合我们就是破坏抗日,就是汉奸!我现在打死你,就是打死一个汉奸,谁也不会可怜你,也没有人会抓我!”
那个镇长刚刚泛红的脸又一下子变得苍白,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李茂才,这个发怒的军官当然比刚才那个莽撞的士兵更让人害怕,他当然看出来,这个军官是真的生气了。他身上的精气神彻底地被黑洞洞的枪口里冒出来的冷嗖嗖的气流击散了,呼吸急促,脸上的汗水又不争气地出来了,他不敢去擦,声音低了下来,嘴巴突然变得结巴了:“长,长官,你,你不要生气,我答,答应了,我全答,答应,你们有,有什么事尽、尽管吩咐,我,我一定照,照办……”
李茂才恨恨地瞪着他:“你说话算数吗?”
镇长忙说:“算,算数,我,我现在就办。”
他哭丧着脸,缩着软弱无力的肩膀,像落入陷阱的可怜的兔子,一边埋怨凶狠的猎人,一边怪自己命运倒霉。李茂才收起手枪,冷冷地看着他,说:“走吧!”
镇长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挂着“朱记食品厂”的工厂。院子很大,有三十多间房子,临街还有一个不小的饭馆。镇长努力地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讨好地介绍说,这是淳化镇最大的一个厂,做糕点的师傅都是从香港请来的,有五六个,大半个南京的糕点都是他们供应的,上海一打仗,那些师傅害怕了,都回香港了,现在处于停业状态。他让人把老板叫过来,又恢复了一副神气的模样,声音既响亮又严厉:“大军要在你们这里驻扎,你赶快把房子腾出来!”
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着急地说:“这怎么行,我还要做生意啊。”
镇长似乎也在盼着他的拒绝,他立即扭过头去看李茂才,很为难地说:“这,这可怎么办……”
李茂才走上前来,和蔼地对那个老板说:“老先生,我们大部队随后就到,需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我们刚在上海打了三个月的仗,官兵都很累……”
那个老板脸上慢慢地堆满了阴云,眉头皱了起来,带着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他带着疑心重重,而又有点不情不愿的样子,声音里既充满了对抗,还夹杂着委屈和抱怨:“这和我没关系,你们是当兵的,累一点也是应该的。我这里是工厂,是做让人吃的东西的,要讲卫生,它不是营房,不能住人。”
李茂才耐心地说:“老先生,现在是国难当头,你这样做是不明大义,不顾国家、民族利益……”
老板的眼睛猛然瞪大,带着被惊吓,也带着被激怒的口气叫道:“你别拿国家、民族吓人,我不吃这一套。我就是一个小老百姓,我只知道守着我这个家,过好我的小日子,其他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想打仗到其他地方打去,反正我不会让你们用我的房子!”
王大猛的声音不高,但里面的威吓的口气谁都能听得出来:“老乡,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日本鬼子如果打过来,你还能过好你那小日子吗?你还能做生意吗?”
老板看着他,声音变得迟疑不决:“小年轻,你,你吓我没用,我管,管他日本鬼子不日本鬼子,不管是谁打胜了,他,他们总要吃饭,只要吃饭,我,我这生意就能做下去。打,打仗是你们当兵的事,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板竭力地想让自己表现得见多识广,但他把话说得磕磕绊绊,好像后面有条狗在追着他的声音,声音累得气喘吁吁。说完以后,他长长地吐口气,好像刚刚走了很远的路。
镇长站在一边,干脆袖起了双手,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扭头看看那些厂房,一副看风景的样子,好像这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就是一个看热闹的路人。李茂才摇了摇头,再呆下去,他觉得自己非要发疯不可。他叫来王大猛,努了努嘴:“二班长,你带人分一下工,留下几间房子让他们住人和放东西,其他的全部征用。”
那个老板愤怒地叫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你们这是土匪!现在是中华民国了,我,我要告你们!”
李茂才朝那个镇长努了一下嘴:“你们的父母官在这里,你要告就告吧。”
镇长立刻挺起腰,说:“朱老板,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就认了吧。”
这个朱老板又回头看了看李茂才,李茂才抱着胳膊,抬头望着天空,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头顶上压着沉甸甸的阴云,风从北方吹来,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的心情比天空中的阴云还要沉重,他不想再开口说话了。如果这个朱老板再不答应,他会再次把手枪掏出来,甚至开枪都有可能。他做梦也没想到,中华民国已经建立二十多年,这里还是首都,居然会是这般模样,这仗还怎么打啊?他的喉咙发痒,突然有种放声痛哭一场的感觉。在上海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在死人,一百多号的兄弟,最后只剩下这10多个人,他都忍着没掉一滴泪,但他现在真的想好好地哭一场了。他们这些军人在保护什么样的人民?这样的战争还有什么意义?这仗打下去还有什么希望?打胜了还好说,打败了,他们就会骂军人无能,中国无人,骂完之后,也都认命了,继续远离战争或者做个安份守己的良民,甚至还会主动去当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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