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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握发欲泪时,曹植却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让我十指沾水,自己反倒卷起袖口,为我一一卸下头绳,随后果断抓起裁刀,将我头上无用的焦发剪弃,又在热水的浸润下,轻重有节地为我梳理发丝。
我呆住了眼,一旁端漆盘的思蕙更是看呆了眼。时间缓慢流逝,曹植熟练地进行着他的沐发手艺,一呼一吸都近在我咫尺,脖肩微凉,我不敢动,却从未觉得日光如此舒适温暖,在一轮轮光圈的照耀下,我闭眼珍惜着每时每刻,只愿此时此刻永远定格。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接下来的半月,曹植每日都来偏院照看我,除了给我找了个名唤“锦儿”的新侍女,还专门去外府寻了个会做南方菜的厨娘。白日里,曹植手把手教我学琴识乐,下棋摹画,督促我练隶字修心静神,在他的陪同下,我重新拾起了诸子百家经典着作,却不再像以往在邺城东阁一样醉心权谋兵法,每日只是研读诗赋文章,诵读《春秋》《史记》《汉书》。
闲暇时,我也爱看曹植作文,我会用他平时练诗写赋的废纸给折成千纸鹤,而每只千纸鹤身上都有曹植的墨迹,有曹植精心凝作的句子。
“子建,你每日至少耗费三张麻纸,如果我每天折三只,那一年之后,你就会拥有一千只千纸鹤。在我故乡那儿,千纸鹤是祥物,象征纯洁与康健,每当攒齐一千只,都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哦。我懂感恩的,它们一定会保佑将来的你,平安喜乐,自由无忧!”
病情好转后,前来探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也主动请来教习礼仪女工的傅母。除了卞夫人对曹植与我日益亲密之事颇有微词,府中上下仍待我如初,虽不曾尊奉到哪儿去,但至少表面客气许多。至于曹丕,他性情薄凉,喜怒鲜形于色,每日忙于内政,很少游猎,对我虽不像从前那样爱理不理,但仍是没有多余的有感情的话。
秦纯和曹节则加入了我们的学习小队,一个负责教我习舞塑身,一个负责教我练歌清喉,陪伴着我捱过了最脆弱的一段时光。尤其是在成熟的舞者秦纯的教导下,我的舞技大涨,虽不似她窈窕婀娜跳得雅乐之舞,却深得相和歌舞热情奔放之魂,举止自如,盈盈蹑履,系铃脚踏鞶鼓,纤纤素手,水袖飞扬画屏。
一段时间过后,肤泽、身形、容颜、声线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我尚无察觉,直到穿上曹植送来的紫曲裾,在他眼中捕捉到异样之色,我这才注意到镜台前的自己,气质已与这个时代的寻常闺秀并无分别。
曹植从我出神的眼睛里看不出是喜是忧,便笑着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未及我反应过来,便被他推坐在梳妆台前。见他又是熟稔地教我施粉傅朱,我不禁有些酸涩。
“听节儿讲,以前你在府中也常给其他妹妹们梳洗打扮,对吗?”
“嗯。”曹植兀自哼着小曲儿。
“那你……会永远为我梳妆么?”我很小声,很慢地说出这句话。
“啊?”曹植似乎没听到,在镜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阿缨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满脸涨红,颔首翻弄一旁的书简。
“书拿反了哦。”曹植笑。
“噢……”我赶紧一本正经地进入诵读文章的状态。
曹植只扫了一眼:“这册《东观汉记》抄录谬处太多了,你去关内侯王粲府上去借,董乱前的稀世奇书,他那儿多的是。”
“我跟他又不熟,哪敢冒昧叨扰,真羡慕你在许都有那么多好朋友。”
“那可不,这从荆州新来许都的文人,我可是大半都了解的。”
“除了王粲,听说你最近还跟荀令君长子荀长倩走得挺近的,改天引见他们给我认识认识呗!”
“自然可以,我曹植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不过,你要他们认你这个良友,须得拿出点真才实学来。”
“哎呀,有曹大才子陪我读书,吾复有何忧?”
…………
从前虽在崔府和曹府都摸过琴弦,到底无师教授,没有毅力和恒心。但养病期间,在曹植的耐心引领下,我总算入了音乐的门槛,基本能掌握五音,并弹奏简单的旋律。曹植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郭嘉临终前想听的那首《子衿》。
“那日我将你敲打的音律暗记于心,依着郭祭酒的性情更正了几个音,重新谱了首《子衿》,你听听,可是祭酒当年借用《诗经》古辞,自创的旋律?”
“是,就是这个……”鼻头一酸,我说不出话,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那你再听这支,没记错的话,这应是你当日第一遍弹的另一首《子衿》,而且还是乐府平调曲……”
“不,第一支它不叫《子衿》。”
“那叫什么?”
“《短歌行》,”我坚信地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是丞相当年为郭祭酒作的辞。”
“竟是父亲所写?原来如此……”曹植相信了我的话。但他并不知道,《短歌行》是曹操十年之后宴请外宾时的作品。
“春寒料峭,还是关了门窗,继续点灯读书吧,阿缨?”曹植见我出神不语,便起身关了沙沙作响的木窗,可我坚持要敞开窗户透气,将头伸出窗外。其实故作倔强姿态,是不想让曹植看着我噙着泪。
“唉,为何总见你泪眼模样?”
“我也不知……”我低头支吾道,“哭是最没用的行为,却是最不费力但能缓解情绪的办法,思虑多了,流泪便成了抚平情绪的习惯。”
曹植安慰道:“‘星汉照我,去自无他。奉事二亲,劳心可言。穷达天为,智者不愁’,虞舜尽孝于田垄,烝烝不违仁;伯瑜年七十,彩衣以娱亲;丁兰刻木事亲,朝夕致三牲;董永卖身葬父,神女为秉机。阿缨,今后你只须怀有曾闵之孝心,与族兄弟共使令叔享得天伦之乐便罢,又何惧来路多艰?”
于是袅袅熏风下,我屏气凝神,重坐回席上,一连贯弹了数十遍那曲《子衿》,曹植知何故而不制止,只是在旁静静候着。曲罢止弦音,户外乌云咸集,春雷声下窗棂颤动,我颔首垂眉,暗语低喃,惘然恍若梦醒。
“奉孝,你听,这支《子衿》,我终于会弹了,而且再也不会弹错了,也不会唱错了,可你呢……”
惠风和畅,珠帘徐转,银铃振振,又是一年迷蒙细雨时,我多么希望,堂外阶下,仍矗立着一位独对落花飞鸟的布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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