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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睡了一个大懒觉,大太阳晒到屁股了也不愿起床。实在是这床铺太舒服了,就像睡在棉花团里。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坐起身,环顾四周,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好不容易才记起这既不是家里的硬板床,也不是荒郊野岭的风餐露宿。于是他第一个感觉是有钱真好,第二个念头是难怪陈平安要当财迷。
李槐其实是还想睡一个回笼觉的,只是因为陈平安没有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便有些慌张。他手脚利索地穿上衣服靴子,拎了彩绘木偶就冲出屋子,看到林守一正在和一个穷酸老人下棋,就连天生坐不定的李宝瓶都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仔细关注棋局,于禄和谢谢都站在林守一身边,一起帮着出谋划策。
陈平安坐在李宝瓶对面,看到李槐后招招手,等到他跑到身边,就把位置让给他。
李槐刚要落座,就发现一直站在陈平安身后的崔东山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李槐想了想,默默地把彩绘木偶放在石凳上,他自己就不坐了,撅着屁股趴在桌边。
崔东山转头望向于禄和谢谢,晦暗眼神如溪水,在两人脸庞上流转不定。
谢谢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抬头,只是心中疑惑:往常这位大骊国师的阴沉视线一旦投注在自己身上,她的肌肤就会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但是今天不一样,就只是凡夫俗子的视线而已,不再具备先前的那种压迫感,是秋日阳光和煦的缘故?
于禄坦然抬起头,对这位“自家公子”微微一笑。
崔东山先伸出手指勾了勾:“于禄,谢谢,你们两个过来。”
然后对陈平安笑道:“能不能去止步亭那边聊聊,有些事情需要开诚布公谈一谈。”
陈平安点点头,四个人一起去往凉亭。
离开之前,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打趣道:“这下可以放心坐着了。”
到了凉亭,崔东山瞥了眼檐下铁马风铃,对于禄、谢谢说道:“你们自己介绍一下真实身份,不用藏藏掖掖。放心,没什么阴谋诡计,哪怕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陈平安吧?”
于禄和谢谢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急于开口出声。
出关以来,穿着朴素的高大少年于禄一路担任马夫,任劳任怨,是队伍之中帮陈平安最多的一个人,缝缝补补的针线活,他都做得格外精细。他有洁癖,热衷于清洗衣衫、洗刷草鞋一事。见到谁的衣物、草鞋沾了泥土,或是行走山路被刺出破洞,他就浑身不自在,甚至无意间看到李槐那只书箱里歪七倒八的摆放格局,他都会满脸揪心表情。只要在水源旁停下,马车就会被他清洗得一尘不染。
对此,哪怕是陈平安都自叹不如。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消停的人?
至于面容黝黑古板、身材苗条的少女谢谢,李宝瓶破天荒有些孩子心性,对她深恶痛绝,视为仇寇;林守一对她印象平平,算不得多好多坏,最多就是闲暇时手谈几局的交情;李槐倒是跟她很热络,两人热衷于排兵布阵的游戏。
崔东山没好气道:“你们敞开了聊,回头我来收尾。”
俊美少年大步走出凉亭,四处散步,弯腰捡取地上的小石子,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大捧,百无聊赖地坐在老水井边,往底下砸石子听水声。
一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如此无聊,崔东山眼神迷离,有些恍若隔世。
他看了眼黑黝黝的水井,想到如今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肉眼凡胎,再也无法看穿下边的景象,这一刻,他差点就想要一个歪身,投井自尽算了。
凉亭内,于禄率先开口:“我是前卢氏王朝的太子,之前藏身于卢氏遗民的开山队伍当中。其实我还有另外的化名——余士禄。反过来念的话,寓意为我是卢氏的余孽,别人每称呼我一声,就能够帮我自省一次——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谢谢勃然大怒,猛然起身,指着于禄的鼻子怒斥道:“过去了?太子殿下说得倒是轻巧,云淡风轻得很哪,真是比我们山上修士还要清心寡欲。可我师门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为卢氏抛头颅洒热血,殉国而死!怎么个过去法?”
谢谢泪流满面,颤声道:“你自己摸着良心,天底下有几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愿意为一国国祚力战而亡?只有我们!东宝瓶洲自从有邦国、王朝以来,历史上就只有我们一门不退不降,拼着人人长生桥尽断,只为了证明你们卢氏的王朝正朔!”
于禄神色平静:“那你要我如何?我是卢氏太子不假,可我父皇一向独断专行,不过是害怕那些空穴来风的谶语民谣,担心东宫坐大,就要把我赶去敌国大骊的书院求学。我既从未掌权执政,也从未跟庙堂江湖有任何牵连,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已。谢谢,你说,你要我如何?”
谢谢被于禄的冷淡姿态刺激得更加失态,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我姓谢,但我不叫谢谢,我叫谢灵越,是你们卢氏王朝最早破开五境瓶颈的练气士!是风神谢氏子弟!我恨你们卢氏皇室的昏聩庸碌,但是我更恨你这个太子的随波逐流,给大骊国师这个大仇人当仆役,竟然还有脸皮甘之如饴!若是你们卢氏先祖泉下有知……”
于禄脸色如常,依然是平缓的语调,打断了谢谢的指责:“你谢灵越若是有风神谢氏子弟的骨气,怎么不去死?如果觉得自杀不够英雄气概,可以光明正大刺杀国师崔瀺,死得轰轰烈烈,多好。”
于禄转头望向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笑问道:“陈平安,我可以跟你借一百两银子吗?我好给谢女侠谢仙子建一座大坟,以表我心中敬佩之情。”
陈平安看了眼高大少年,又看了眼修长少女:“如果还想要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他想了想,继续道,“我随便说一点自己的感受啊,可能没有道理,你们听听就好。如果有些账暂时算不清楚,那就先放一放,只要别忘记就行了,将来总有一天能够说清楚、做明白的。”
看着两个身份尊贵的卢氏遗民,一个是差点坐上龙椅的太子殿下,一个是王朝内最天才的山上神仙,陈平安知道自己的劝架理由,他们可能半点也听不进去。这不奇怪,凭什么要听一个在泥瓶巷长大的土鳖家伙的?
但是此刻看着真情流露的两个人:谢谢不再那么冷漠疏离,会气得哭鼻子;于禄不再那么和和气气,会拿言语刺人。陈平安虽然不是幸灾乐祸,但确实才觉得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两个家伙,有了些自己熟悉的人气。
所以觉得自己最不擅长讲道理的陈平安,使劲搜肠刮肚,勉为其难地说:“你们比我学问大多了,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事情的。但是就拿我自己来说,最怕的事情,就是当我有一点本事,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时候,尤其怕自己觉得有道理的事情,其实没有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比如生死关头,什么都没得选择了,那是没法子,该出手就出手。但是在其他情况下,千万千万别只跟着当下的心思走,被‘我觉得是如何如何’牵着鼻子走。阿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一个‘为什么’,我觉得很对。”
“其实我知道,我跟李宝瓶、林守一讨教学问的时候,或是跟李槐一起在地上练字的时候,你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所以我要读书,要从书上学道理,我要看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就像阿良那样,敢拍着胸脯说,我看过的大江大河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只有这样,我以后……我只是说如果、万一啊,真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风雪庙魏晋这位陆地剑仙一般大小的本事,那我出剑杀人也好,救人也罢,一定快得很!或者我练剑没出息,练拳还凑合的话,那一拳挥出去……”
说到这里,陈平安满脸光彩,像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天”。
酣畅淋漓出剑,痛痛快快出拳!
曾经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总是打趣陈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啊,每天有点笑脸行不行?心思这么重多不好。
陈平安其实次次都很郁闷,很想大声告诉那个家伙:我也想啊,可我现在做不到。
于禄始终坐在原地,谢谢气势汹汹坐回原位,不过没了先前要跟于禄拼命的架势。
于禄看着心平气和的陈平安,笑着好奇问道:“陈平安,你不是挺会说嘛,怎么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从不讲这些?”
陈平安回答道:“我跟他们熟,不用讲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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