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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宣也要起身,夏琰已经伸手将他一挡,“你留在这,我去看看。”
邵宣也还要最后检查所携保暖补给、火料弓箭等物,便没反对,转身点了四人随夏琰同去。
报信人所说的尸体脸朝下俯卧在秘径入口枯乱的杂草之中,身下的大滩血已凝固了,沉暗地静止在泥土里,草叶上。衣上倒是没有很明显的血迹——至少从这个角度看,背上衣衫只有一道撕裂。但夏琰已经认出这件白布短衣——从两日前自己将那封战书交到这个人手里开始,他大概一直没有时间换过这身仆工装扮。
——戎机?
戎机会死在这里实出他之意外。虽然他的确要求戎机将那封信当面交到拓跋孤手里,不过看得出来,戎机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有点狡猾,他若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不会真去冒这个险。反正一入徽州界,青龙教的触角无处不在,他理应有一千种办法能让这封信落到拓跋孤手里,怎么会——当真去做了这个牺牲?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是一道不算陡的山坡。虽然这条路是通往风霆绝壁的秘径,但此处只不过是入口,距离青龙谷还很远,少说有二十几里的路程,如果戎机没有入谷,拓跋孤应该没有那么闲,绕二十里地来搜寻追杀一个无关战局的信使;如果他入了谷,真撞了拓跋孤的火头被杀了,青龙教按理也不至于将尸体抛到二十里以外。何况这条秘径,旁人不知道,拓跋孤、单疾泉这等人却是知道的,要抛尸也绝不会选这个地方。
难道——他们是知道自己上次既然从这个秘径逃脱,或许会从这里袭谷,所以故意将尸体扔在此处,算是对那封战书的狂妄回应?
倒是像拓跋孤会做的事。
夏琰心中这般想着,矮身去看戎机的尸体。还未将人翻过来,他已看见颈侧两道极深极重的指印。他心沉了一沉。这下手未免太过残忍了。戎机的脖颈看上去好像整个断了,头颅已没有支撑,软软地垂在泥土上。
他小心伸手——心里越发冷了一冷。果然,七块颈骨,没有一块完好,全数碎了,什么样的失足意外也办不到这样。他将人翻过来。戎机的双目还睁着,甚至凸了出来,整张脸大约因为摔落的碰撞,显得有些歪斜,几片已然干涸的血迹和着泥土分散在额头脸颊,口鼻周围的血色则更浓更暗些,嘴角的血一直流入脖颈——而咽喉处一片黑淤,即使最浅的部分也比方才看到颈侧的指印色泽更深,显然凶手是正面以重手锁喉——但这样重的手,在夏琰至今为止的认知里,前所未见。
是的,前所未见——即使是当初被马斯以重手捏住咽喉,几乎气绝,也不曾留下过这样的痕迹。当年在马斯手下的自己几近于手无缚鸡之力,却也还是侥幸逃了一条活命,戎机的武功,以夏琰看来,应当不会弱于当年的沈凤鸣,可是显然,他在此重手之下,直到死都没有挣脱出来。
夏琰觉得自己连眼角都要跳动起来。他咬了牙,忍住似乎要沸腾起来的一些什么,继续往下看。戎机俯卧过的地方原是一片杂草,已被他压得贴伏地面,甚至其下的土泥都有些陷落。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高处落下的断枝,加之,戎机身上另还有几处摔伤,很容易判断,他的确是从山上跌落,或许他的内腑也因此破裂,所以口中淌了大量的血,以至于凝在口唇周围的血渍特别地厚……
不对。夏琰忽想道。他落下来之前,当然已经死了——人死之后,周身血液不再流动,何况喉管已经被捏断,头颅几乎要与身体分离,就算内腑破裂,血也没那么容易从口鼻淌出来。可是——夏琰仔细看,戎机的口中,从外至里,每一个牙根里都浸着血——是因为落地时摔断了鼻骨、跌破了口唇?还是——
他的表情忽然凝了一凝。他已经看见,戎机牙缝的血污之中,有些什么东西。
像是……一小块……皮肉?
他忽然觉得有点压不住自己,快速起身,呼吸了几口。边上的随行忙道:“君黎大人,要不要紧?”他摆了摆手,重新矮下身,试着将那块皮肉从戎机的齿间剔出来,可——它却好像已断嵌在了其中,徒手自是不易取出,他只能暂且放弃,起身:“你们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好,剩下的回去告诉邵宣也和张庭,按计划行事,我就不返去了,一会儿从山上过去,到前面等张庭会合。”
几个随行应了声,有一个忍不住问了句:“君黎大人……是不是认得这个人?”
夏琰点了点头,转头又看了眼戎机,方道:“等邵宣也到了此地,让他多派几个人把尸体带上,任务完了之后,带回临安。这人颈骨断裂,抬的时候当心点。”
他没有再多说,也没有再试作什么调查的努力。本来,在他即将要做的这件事面前,一具尸体也并没那么重要,何况他与戎机,只不过一面之缘。可是——独自退出小径,一步步上山,那并不可见的渐渐升起的太阳将这条山路照得更明了些,他的心却还是如陷入深夜沉沼,一跳一动都那么艰难。
他知道那种感觉。在根本挣脱不了的强烈窒息之中渐渐迷失于这个世界有多痛苦,他体会过。是谁?若论指爪上的功夫,当初马斯那一手之利在这江湖该能排得上前几号,要说比他更厉害的,夏琰一时还想不出名字来。但若不论惯常招式路数,只论“能做到”这样的事,像拓跋孤这样的人,似乎也不难。
可是,拓跋孤如果真是为了以此为战书之答复,便该用上自己的掌法,清楚明白地回答,而不是以这种残忍却又模糊的手段,仿佛——是为了发泄一己之快似的。夏琰承认,自己其实并不那么了解拓跋孤,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不太像他的行事。不过他转念又想到朱雀之死——想到当日青龙教的种种诱引、埋伏与暗算。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呢?他心道。即便他做不出——加上单疾泉,也就做得出了吧。
他想象着,在拓跋孤以那样的凶残捏碎戎机喉骨之前,戎机——很可能是为了最后的自保——曾狠狠咬住了他,以至于咬下了他的一部分皮肉。那个时候他应当已在拓跋孤的控制之下,至少自知单凭武功交手已无法逃脱。但如此做或许愈发激怒了对手——也许正是他的这个举动终令拓跋孤变得疯狂,掌击虽猛却发泄不了他被痛咬之怒,唯有以更惨更痛的方式虐杀了敌人,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他想到这里,将脚步稍稍停了一停,仿佛要消化一下脑中勾勒出的这段情境。可这个情境却又忽然变得混乱荒诞——这个时候的拓跋孤,真的还会有心情亲自来追击一个信使吗?
从留下的印迹看,捏住戎机咽喉的是一只右手,看大小应该是个男子——这些实在也称不上什么线索,就算凭空猜测,结论也多半如此。夏琰继续向山上走,想要借着山风,换一换思向。青龙谷与临安之间,原是走山路最快,这趟行军人多,他走的官道,戎机独自一人,却当然会走山路的。依照他尸身的情况看,他死了应该还不超过两日,信理应已送到,他是在回程之中。可——从这座山回程好像稍许偏离了方向。邵宣也这一支如果不是因为要绕去北面的风霆绝壁,本来也并没有理由靠近此地。戎机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只是西浙之地,山脉多相互连通,而且除开少数几处,并没有什么特别陡峭难走的,如果因为什么原因走偏了一路到了此地,也不是全不可能。夏琰心中反复旋转着诸种解释,不觉间,已近了山顶。
他走到崖边,向下看了一眼。下面就是秘径了,从这里看去,山下是一片乱树荒草,细看才能辨认出两个留在那看住尸体的兵丁的头顶,若不是为一会儿的行军,先派的一队人已经稍微清理了一下,本该完全看不出来。如果凶手不是拓跋孤——如果杀戎机的另有其人,那么在此人眼里这山下不过是一片无人踏足的荒山野地,他推下尸体,应该是为了毁尸灭迹——可真要说毁尸灭迹,这一推又显得那么随意,就好像——他心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乎,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人,而只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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