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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给你。”阿塞夫说。我把索拉博扶起来,压碎的葡萄粘在他裤子上,如同海贝吸附在码头上,我帮他抹掉。
“去吧,带上他。”阿塞夫指着门说。
我拉起索拉博的手。他很小,皮肤干燥,长着茧。他手指挪动,跟我扣在一起。我又看见宝丽莱照片上的索拉博了,看到他的手臂抱着哈桑的大腿、头靠在他父亲臀部上的那种神情,看到他们两个微笑着。我们穿过房间,铃铛叮当叮当响。
我们走到门边。
“当然,”阿塞夫在身后说,“我没有说这是免费的。”
我转过身:“你想要什么?”
“你必须自己赢得他。”
“你想要什么?”
“我们还有些没了结的账,你和我。”阿塞夫说,“你记得的,对吧?”
他无须担心。我永世不会忘记达乌德汗推翻国王那天。成年之后,每当我听到达乌德汗的名字,就能想起哈桑举起弹弓,瞄准阿塞夫的脸,哈桑说人们会叫他独眼龙阿塞夫,而不是吃耳朵的阿塞夫。我记得自己对哈桑的勇气钦羡不已。阿塞夫退开,发誓说他会给我们教训。他已经在哈桑身上实现了誓言。现在轮到我了。
“好吧。”我找不到其他话可说。我不想求饶,那只会让他更加痛快。
阿塞夫把卫兵唤进屋里。“我要你们听着。”他对他们说,“再过一会,我会关上门。然后他和我会处理一点陈年烂账。你们无论听到什么,都别进来!听到没有?别进来!”
卫兵点着头,看看阿塞夫,看看我。“是,老爷。”
“完了之后,我们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间房子,”阿塞夫说,“如果是他,那么他就赢得自由,你们放他走,明白了吗?”
年纪较大的卫兵不安地说:“可是老爷……”
“如果他走出去,你们放他走!”阿塞夫大叫。那两个卫兵吓得连连点头。他们转身离开,有个去拉索拉博。
“让他留下,”阿塞夫说,狞笑着,“让他看看。学点教训对孩子有好处。”
卫兵离开。阿塞夫放下念珠,把手伸进黑色背心的上袋。他掏出来的东西,我早就料到了:不锈钢拳套。
那人的头发涂着啫喱水,厚厚的嘴唇上面留着克拉克·盖博那样的小胡子。喱水浸透了绿色的手术纸帽,弄出非洲地图似的污迹。我记得他黑色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安拉金链。他俯视着我,连珠炮似的说出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乌尔都语[1]urdu,巴基斯坦官方语言。[1],我想。我的眼睛盯在他的喉结,看着它上上下下,我想问他究竟多大年纪——他看上去太年轻,像外国肥皂剧里面某个演员。但我说出口的只是,我要狠狠揍他一顿,我要狠狠揍他一顿。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狠狠揍阿塞夫一顿。我想没有吧,怎么可能呢?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朝人挥过一拳呢。
在我记忆中,跟阿塞夫打架的情景栩栩如生,真叫人吃惊:我记得阿塞夫在戴上拳套之前打开了音乐。在某个时刻,长方形的祷告毛毯,织着麦加地图那张,从墙上松落,掉在我头上,它上面的泥土弄得我打喷嚏。我记得阿塞夫抓起葡萄磨着我的脸,他咬牙切齿,滚动着血红的眼睛。在某个时刻,阿塞夫的头巾脱落,露出几缕长及肩膀的金色头发。
还有结局,当然。结局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想我会永远记得。
我记得的大体是这样的:他的拳套在午后的阳光中闪亮,他第一次击中我时,我浑身发冷,但很快,我的鲜血就温暖了他的拳套。我被甩到墙壁,一颗本来可能挂着画的钉子刺进我的后背。我听到索拉博的尖叫,还有手鼓、手风琴、雷布巴琴演奏的乐声。身子撞到墙壁上,拳套击打我的下巴。被自己的牙齿噎住,将它们吞下去,我想起自己曾花了无数时间刷牙、清牙缝。被摔到墙上。倒在地板上,血从破裂的上唇流出来,滴污了淡紫色的地毯,腹部阵阵剧痛起伏,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呼吸。我的肋骨断裂,声音跟折断树枝一样,从前哈桑和我经常拿折断的树枝当剑,像旧电影里面的辛巴德那样决斗。听到索拉博的尖叫。我的侧脸撞上电视柜的一角。又是一声断裂,这次正中我左眼下面。我听到音乐声,索拉博的尖叫声。手指抓着我的头发,拖着我向后,不锈钢闪闪发亮,它们挥击过来,断裂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我的鼻子。咬牙忍痛,发现我的牙齿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齐整了。被踢中。索拉博不断尖叫。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发笑,但我笑了。笑起来很痛,下巴、肋骨、喉咙统统剧痛难忍。但我不停笑着。我笑得越痛快,他就越起劲地踢我、打我、抓我。
“什么事这样好笑?”阿塞夫不断咆哮,一拳拳击出。他的口水溅上我的眼睛。索拉博尖叫。
“什么事这样好笑?”阿塞夫怒不可遏。又一根肋骨断裂,这次在左边胸下。好笑的是,自1975年冬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心安理得。我大笑,因为我知道,在我大脑深处某个隐蔽的角落,我甚至一直在期待这样的事情。我记得那天,在山上,我用石榴扔哈桑,试图激怒他。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红色的果汁染在他衬衣上,跟鲜血一样。然后他从我手里拿过一个石榴,在自己额头上磨碎。现在你满意了吗?他凄然说,你觉得好受一些了吗?我从不曾觉得高兴,从不曾觉得好受一些,根本就没有过。但我现在感觉到了。我体无完肤——我当时并不清楚有多糟糕,后来才知道——但心病已愈。终于痊愈了,我大笑。
接着是结局,我就算埋在坟里也会记得。
我躺在地上哈哈大笑,阿塞夫坐在我胸膛,一张发疯似的脸被缕缕晃动的头发围绕着,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他一只手掐着我的喉咙,另外一只戴着拳套,作势悬在肩上,他举起拳头,准备再次击落。
接着,“别打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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