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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山脉由东而西绵延上千公里,千沟万壑纵横其间,有名头的大小峪道何止几百?但关中人顺口就爱说:秦岭七十二峪。即便是西安本地人,也就信以为然了。
这皇峪算不上啥大峪,知道的人不多,却居然也算在关中七十二峪之列。名气更小的密严寺正坐落于峪口的西侧,东临金沙河,北边的上王村与其隔墙而居。每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扫过青华山峰之时,那映衬在碧海苍茫之中的金色宝顶,顿时熠熠生辉,如临佛光。山民或者驴友沿着金沙河逆水而上,约莫化上半天的时间,经过约5公里的崎岖的山路,可直达皇峪寺村。
“哎……咱村藏着事儿哩!”,村里面剩下不多几个老汉,一入秋都喜圪蹴在墙脚向阳处扎堆儿晒暖暖,吧嗒旱烟。有时候,不知谁就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嗓子,到把正巧路过的游客吓个激灵儿。
村人很少知道老卫的大名,就连碎娃也老卫、老卫地胡叫,恐怕卫建坤这个大名就是他老婆刘爱多也听着生分。卫家在村子最北头,地势最低,优点是下山方便。老卫爱抬杠,动不动跟人说他家北墙外的沟底,才是金沙河的源头。
西安来的驴友一般从关中环线边的上王村出发,经密严寺入峪口,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可到皇峪水库。水库浆砌石大坝的背面长满了杂草和苔藓,有个搞水利的工程师说大坝可能有渗水现象,但他的话好像也没有引起啥重视,反正水库也盛不下多少水。坝下一小块儿平地,被当成了停车场,再往上车就上不去了。水库左岸的羊肠小道居然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十八盘,山路弯弯,迂回向上,一直可达王锁崖。再努把力,手脚并用地登上这陡峭的崖壁,眼前立刻呈现一片开阔的鹅卵石浅滩。清冽的细流在卵石间跳跃,凉风习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偶遇三俩只朱鹮远远地涉水觅食。可等到一干人马赤脚淌过浅滩后,接下来的旅程可就大为不妙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一颗颗古树好像突然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给统一收回了,一颗不剩。当头的烈日又大又圆,烧的发白。脱缰的热浪滚滚而下,令人无处藏身。更要命的是,满世界的荆棘密布,哪里寻得见道路?这就是秦琼寨给外来客的下马威。过了秦琼寨,驴友们连吁带喘,人人被晒的脑袋发懵。“酸梅汤,酸梅汤,冰镇的酸梅汤。”老卫家院门前的大槐树下,是刘爱多摇着蒲扇在吆喝。徒步上皇峪寺村,卫家是必经之路。
可城里人有几个乐意费那劲儿,累一身臭汗?火炉似的三伏时节,每逢周末、节假日,好像所有西安人都必须出动。他们开着形形色色的大车小车,好像黑非洲的角马群,分成多路纵队,密密麻麻逶迤前行迁徙,直奔环山路之南的各个峪道,然后就一头扎进山里冰凉的世界里。
可皇峪寺村位于秦岭的大山深处,平日里一般没啥过夜的游客,村民们单指着节假日,那些在沣峪、子午峪的浅山峪道没抢上位子的西安城里人。那些气急败坏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懆气,这时,女人们必须要不停地埋怨,否则,拿事儿的丈夫说不定会打退堂鼓,也就没有了满载着一家老小的大呼小叫,沿着210国道继续驰入山中的劲头儿。其实路并不遥远,沿途山景怡人自不待言,一过了巍峨入云的三面佛,很快就到律宗祖亭——净业寺的山门前。再继续向南没几里地,就可选择左拐向东进入大蒿沟。运气好的话,坑坑洼洼的村道,可勉强驾车直接开进皇峪寺村。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容易拖家带口,居功至伟的男人们,纷纷迫不及待地甩掉自己脚上的鞋,光起膀子舒坦地躺在凉床上面,一面张开大脚丫,一面吆喝老板赶紧炖上农家散养土鸡——这时,即使那些平素最多疑、最挑刺儿、最杠精的主儿,此时也没那闲工夫去质疑眼前这些快到嘴边的所谓的跑路鸡会不会是从滦镇一笼笼批发上来的。冰镇“9度”被迫不及待地“砰!砰!”开启,小孩子们则早就撒开了欢,你追我打,惹得满村子到处鸡飞狗跳。谁还会再受累顺着村道,奔村子的最北头呢?卫家的农家乐生意就不免越来越清淡了。
卫建坤一儿一女,都在西安城里成家立业。其实,他对打理农家乐的营生也不是多么上心。城里有个户外装备商店,在他家门口挂了块“三哥营地”的木头牌子,他还嫌木乱。老婆说他“瓜怂”,他哼哼道,“这能长得了?”
眼看过了中伏,这都到了阳历8月下旬了,老卫操心着这阴阳怪气的天,盘算着赶紧上青华山的沟下摘些“八月炸”。青华山高高耸立在皇峪寺村西北方向,有5华里的山路要走哩。
“咱马教授就稀罕这“八月炸”,老卫瓮声瓮气对刘爱多咕哝道。
“就是,眼看快出伏咧,”爱多细声应着,“你给咱顺道在土地梁上看看,有没有早熟的野猕猴桃采摘些,熟过的不要,不好放,人家马教授最喜欢这,嫑看不值钱,上海人可稀罕哩。”刘爱多撩了撩额前的刘海,“山核桃、五味子啥的,捎带也弄些。”
“嗯。”
马建设教授,是他们家十几年的老租住户。每年的清明一过,马教授赶着盛开的桃花准时从上海来到皇峪寺村,别家不去,端直就住老卫家,这一呆就一直要到8月底才回,就像山里面的杜鹃鸟,春来秋走。老卫家在村子里面算是小门小户,没啥势力。这卫家两口子对马教授怀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尊重,甚至自豪。
“这都7点多咧,咋还莫见马教授起来。苞茬稀饭在大铁锅里闷了一夜,我才把柴火熄咧。”刘爱多朝西屋瞟了眼。碎花窗帘齐齐挂着,就掀了脚。
山民对做学问的人自来崇拜,并且每年一笔的固定收入,多也不多,但村子里谁看着不眼热那是假的。
可是,自打那一天后,刘爱多巴不得马教授别再来他们家了。
那是去年秋,马教授再过几天就回上海。那天早上他喝完粥后,他说是要上一趟白石峪,拜访阎福寺的宽渡法师。老卫建议说,阎福寺在山下边,真不如过几天下山赶火车时顺道一看,省去多少劳累。马教授没听,说是隔天回山上。可是,他当天傍晚天刚擦黑就急火火地赶了回来,进了院子,瞥了一眼刘爱多,莫吱声,刘爱多问吃饭不,他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头冲进西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那天老卫给村里人过事帮忙,刘爱多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也不方便敲门去问东问西。马教授一直闷到第二天晌午,他人还在屋内,嗓子就冲院子喊起来,说是暂时不回上海了。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刘爱多寻思着。那金丝边眼镜的后面,躲躲藏藏地猫着啥哩?虽然后面人家马教授还是爱说爱笑的,但刘爱多心头的惴惴不安与日俱增,这种不安渐渐成了她的心病,甚至发展成了恐慌。
今年过了“龙抬头”,爱多心里头期盼马教授最好有别的啥事给耽搁了,没空来西安,也就来不成皇峪寺村。可是,满山的杏花还没落,马教授依然如期而至。
这种感觉,她没有对老卫说过。可是总藏在心里也不是事儿,那种无名的恐慌越来越强烈,快憋的爆炸了。
“马老师可能还睡着呢,昨天他又去了一趟阎福寺。”
“这马教授真能行,六十多岁岁的人了,走山路小伙子到撵不上”,刘爱多手里掂着把老豆角,心不在焉地应道。想到马教授就要走了,刘爱多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
这皇峪寺村,沿着金沙河溪流,零零落落散居着十七户人家。由于村子从南到北,存在着三个天然高差颇大的台地,村子就被自然分为下营、中营和上营。
卫建坤家在下营的最北。他家的南面,下营与中营之间,隔着一大片老栗子树林。老卫站在院子里,放眼看去,眼见南边翠微山的山梁上,飘飘荡荡的薄雾忽聚忽散,时升时降。西墙外的青华山,这时到还显得格外的葱郁。土地梁的山坡两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脊油松,绿的发黑。老卫自打去年过了60周岁,就很少满山满沟地出去胡转了。采摘野山果子的营生,尤其是撅挖名贵药材,政府现在管得严着很。老卫个头中等,满头短短的蜷发,紧紧贴着头皮,太阳光下微微泛着栆红色。细瞧下,扁长的眼窝里竟也是红褐色的。老卫这种略带胡风的相貌,在关中道上的乡下,并不罕见。
“这天气恐怕吃不准哩,早些回。”爱多递给老卫一个不大的粗布兜兜,里面装着锅盔饼子。他一声不言地接过布兜,塞进肩上的蛇皮袋,扛着根竹竿子就走出了院外。矮墙外,惊起几只灰椋鸟。爱多斜了眼西屋,碎花窗帘还是原模原样搭着呢。
恐慌再次袭来,刘爱多一惊。她急急忙忙带上门,一路紧走上了田埂,她拢拢头发,一头钻进了那片栗树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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