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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书鸿不知道他的妻子能否明白他的内心,而且,的确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暂时停止了与妻子的对话,将目光望向窗外,望向蓬勃生长、郁郁葱葱的叶和从云缝中洒下的一缕清幽的日光。
......
“祥礼,等我死后,就埋在那儿,那样我可以永生永世陪伴我们的敦煌。”
常书鸿将思绪和目光同时从飘扬的红旗上移开,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向九层楼对面铺满沙砾的山岗,深情满满的说道。
龚祥礼是在西北公路局工作的国立北平艺专的学生,当年在兰州和常书鸿一见如故,立下宏志与他来到敦煌草创研究所,另外三名“追随者”是龚祥礼推荐的小学美术教研陈延儒,省公路局推荐的文书刘荣曾和在教育厅临时会计训练班上唯一被说服加入的辛普德。
常书鸿看着跟前的龚祥礼和他的“五脏”之其他三位战友,一种说不出的心潮澎湃如壶口瀑布滚滚的黄河水,激荡其无数回忆的念动和心弦的颤音。对了,不是“五脏”!是“六腑”!原来定的秘书王子云没有来,就另调了这位天水中学的校长李赞亭,可以预见的未来,李赞亭将成为整个研究所的枢纽式人物,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可刚到敦煌他就病倒了。
......
“老师,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龚祥礼人还没有到近前,焦躁和不安的情绪已经一阵风似的撞到常书鸿的脸上。
“李校长病了一路终于挺不住了,现在躺在庙里那间土坯房的土炕上,哼哼唧唧的快昏过去了,我去找庙里的老**,他给了我一包土药,说是什么去风散,也不知管不管用,我也不敢给他吃呀!”
龚祥礼一口气说完了,便双手插着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时抬眼看着常书鸿。
常书鸿此刻正趴在一块稍大的石头上,给远在重庆的芝秀写着家信,一听龚祥礼这般连珠炮似的发言,连忙收起信纸物什急切地问道:
“李校长发没发烧?”
从龚祥礼的描述和他的急迫心情,常书鸿基本断定李校长是打摆子了。
“他是一路上累的,原来就有胃病,刚才还问我们是在这里住下去,还是回敦煌县城去住?”
常书鸿望着满脸焦急、忧心忡忡、不停絮叨的龚祥礼,思绪回到了一个月前的兰州,那个雾气弥漫、寒风习习的清早。
......
启程的那一天,常书鸿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1943年2月20日的清晨,一个异常寒冷的兰州的冬天,街道上偶见的几个行人,无不像捂住冰棍的纸那样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衣或皮大衣里,只从戴着的皮帽缝隙中露出一双惶恐、沮丧的饿狐般的眼睛,向周围经过的一切乱射着。同样包裹着青棉布棚的马车,吱吱呀呀的在雪地上碾出数道如秃头脑瓜顶上仅剩的几根发丝般的车辙,还有几辆从黄河中取水供居民使用的马拉水车也干着同样的勾当,只是从车上一个大木桶底部的木塞上拖出一道带着冷气的冰凌,似要刺穿你已经冷透了的内心。就是在这样的气氛里,在我顿生的某种凄凉、某种寒酸、某种期盼的感情荡漾中,我们上路了。
坐在租借来的一辆塞满货物和我们的一些物资的破旧“羊毛车”(用西北羊毛交换而得前苏联支援的一种汽车)上,为了躲避从帆布缝隙中抽打进来的高原早春似夹着冰刀的寒风,我们几个人均把头缩进老羊皮领子里,像一袋袋没有生命的货物一般堆在那里,鼻子里呼出的热气,马上被冻成冰花,粘结在鼻孔周围渐渐堵塞,使人的呼吸都感困难。
车箱里没有人说话,除了吼吼叫着的风声、拽着你心肺的破烂羊毛车马达发出的永无休止的噪音和每个人似乎能听到的自己凄凉的心跳声之外,就只剩下沙粒、石子等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被车轮裹卷着撞击到金属底盘上所发出的让人意乱神迷的声响。
从兰州到敦煌,途经凉州(武威)、甘州(张掖)、肃州(酒泉)三郡,每郡之间相距约五六百华里,按古代长途交通驿站的标准行程,也是人畜皆可以完成的行程,是每日70华里,这样约需要一个月行期,但是我们乘坐着现代化的汽车,却也走了一个来月。主要是因为羊毛车机器陈旧经常抛锚在路上,司机路上还要沿途运送私货,加上技术也不怎么高明,居然没有赶上人畜的速度。
离开兰州西行过永登后,便进入了祁连山脉中通向古代丝绸之路的河西走廊。这里地势逐渐升高,气候也更加寒冷。荒莽的高远一片萧瑟,就连太阳也失色了很多,拖着一身疲惫照耀着广袤的大地,不愿意多看一眼地吝啬着洒出的阳光。
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
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
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
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南**徐陵——《关山月》
几天后,但见白雪皑皑的雪山像一排白衣天神般出现在远方,常书鸿望着如诗如画般的西北苍凉却动人的美景,遥想着当年繁华、富足、中西文化大交融的古丝路的风姿绰绰、气象万千,暗自激动得有点泪花满眶,寒冷与饥饿顿时被抛到了祁连山的山谷里。
卡车艰难地越过一万尺高的乌鞘岭,进入了武威郡,也就是古代的凉州。这里曾是十六国时期西北的佛教中心,前秦沮渠蒙逊的北凉政权用佛教统治劳动人民,故而佛教事业盛行。
武威老城高大的城楼和城墙彰显着昔时西北富邑名副其实的阔绰和从容,旧城(汉城)与新城(满城)间有一极为平坦马路,马路两旁植树已成林,寒风中显得空落落的。偶尔可见两层或三层的楼房,翘角飞檐的,述说着旧时朱门曾有的仪容、风流与光鲜。不远处小贩叫卖“油炸豆腐”的声音,弄得早已破败不堪的一行人饥肠辘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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