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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曦渺慢慢向後缩了一点,谨慎地看著相里若木,“昨天我还在读左传,还没有背完,好像背到……我是不是背的太慢了?你生气了吗?”
“曦渺,”相里若木著急了,可是他只要一伸手,景曦渺就会向後缩一下,“曦渺,左传你小时候就背完了。”
“多小?”景曦渺看著他,又转开头,“我怎麽不记得了呢?我记得昨天才开始看……月安说我背的太慢了,她说我娘四岁里就能背了……我娘……可能不会喜欢我这麽笨的……月安呢?”景曦渺忽然惊慌起来,忽然看了一眼相里若木,“我想起来了,你杀了她。我想起来了,我跟我自己说,我不能哀求你,因为你会怀疑我,我可真自私啊,我怎麽可以不管月安的死活呢?”相里若木一抬手,景曦渺的眼泪掉了下来,相里若木僵在那里,不能再上来拉他。
“月安没有死,她出嫁了,你忘记了吗?嫁给侍郎李悦然续弦了,她也不能守你一辈子,当然得出嫁。”相里若木看著景曦渺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著自己,立刻语气又软了下来,“李悦然你是见过的,你还说过他文采风流,世间难得。而且年纪也不多大,月安也算有了好去处,你不记得了吗?”
景曦渺似乎想了一阵子,最後还是摇摇头,然後又突然安静下来,“我记得我在看书,但是我好像坐在父皇的宝座上看书,然後月安不见了,你说你会在我成年的时候杀了我,是不是?那我哪天成年?”
“那是你让我杀了你的,我没说我……”相里若木忍无可忍,忽然又咬住嘴唇,现在不是两个人的房间,“曦渺,”他伸手去抱景曦渺,这次把他抱在了怀里,景曦渺的脸绯红了起来,相里若木几乎以为他又发烧了,“没有发烧,吃点东西吧。”
景曦渺仰起头看相里若木,“昨天我看见你骑著马从宫门进来,好威武啊,你又打赢了仗麽,月安说你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你是帝国的战神麽?呵呵,我还以为你不会认识我呢?你认得我?”
“还是昨天?”相里若木几乎要发怒了,可是景曦渺抱在怀里他又不能当著景曦渺的面责问太医,“你的昨天可真够长的。”
“太尉大人,看来皇上的记忆有些错置,他可能还是神智不清,”韩梦圭说,“按太医的说法,这是一定的事情。只要生活平静安定一段时间,他就能渐渐恢复过来。”韩梦圭没有说不会恢复的可能性,或者更严重的可能性。
“太……太尉……,皇上醒了啊,那就很好啊,身体看起来也不错。”景裕抢了一句,“皇上,皇上,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皇叔了呢?”
景曦渺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恼烦地看著景裕,“我又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你是谁,你这个白痴。”景裕的话就像问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啊?”景裕怔在小皇上面前,韩梦圭干咳了一声,景裕恼也不是,後退也不是,景曦渺在“屠夫”太尉的怀里,有恃无恐地用一双黑亮愠怒的眼睛看著他。可是你明明刚才跟相里若木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啊,景裕懊恼地看著景曦渺。相里若木在景曦渺的头上给了他严厉的一眼,混皇室的人,也算有眼力见儿,不敢再吭声,立刻率领齐望舒撤退。
“太尉,你不用抱著我了,”相里若木还在看著他们向外走,怀里的景曦渺突然说,“我真是不太习惯。”
相里若木惊异地看著景曦渺,“你以前好像很喜欢我抱你的。”
“以前?”景曦渺慢慢推开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我多大了?我……”他伸出手掌来看,细长的手指肯定不是他以为的年岁,他记得他还在读左传,那肯定是很小的时候,然後呢,景裕,他认得,是一个王爷,很傻。太尉,他认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月安,听说出嫁了,他怎麽不知道呢?韩梦圭,他认得,一个很聪敏好机变的书生。这些人是怎麽凑到一切的,景曦渺慢慢开始害怕,有很多年成了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他就像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快要成年的空壳,外边快要长好了,可是里面空空落落的。他已经是皇帝了吗?怎麽当的?难道父王对自己有所指望?是皇帝了,要负责很多麽,有多人对自己有所指望吗?可是自己只是一个空壳,里面什麽都没有,他只记得左传的开篇,只记得……
“景曦渺,曦渺,”他听见有一个人叫喊他的名字,我是叫景曦渺吗?他疑惑地问自己,这个人在叫,声音里带著恐惧,很可怕,我又做了什麽可怕的事了?他隐约记得应该提防什麽,惧怕什麽,可是是什麽呢?是什麽东西很可怕,也许别人都知道,而只有自己不知道。
景曦渺的双手攥成拳头,手指抽搐,晕倒在床上。
边关的八百里加急是黄昏时分转送到福宁王府的,相里若木虽然著急,但是却松了一口气。景曦渺似乎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混乱所以几乎不再跟人说话,韩梦圭认为这是皇上的自我保护习惯在作祟,他还告诉太尉,皇上跟他说想早点回到皇宫;景裕终於忍受不住齐望舒的冷脸在跟齐望舒吵架;李允之自请革职的折子还在桌子上放著,檀心写信来求情,等等……鉴於如此混乱,相里若木很乐意快点回到京城。
他回头看了一眼刚刚坐在马车上的景曦渺,脸上的表情冷漠淡然,似乎若有所思,对周遭的一切漠然待之。跟半个月前,在通平郡的时候,景曦渺对一切满怀好奇那副生机勃勃的模样截然相反。相里若木在心里叹了口气。带马回去,走到皇帝的车旁,“皇上,你一个人坐车可以吗?”
景曦渺迟钝地点点头,没有明显焦点的眼神从相里若木的脸上轻飘飘地滑过去,相里若木开始挖空心思地怀念从前那眼神里的轻灵,一笑一颦里不著痕迹的专注。“曦渺──”太尉没有下文的一句话更像是一声叹息。
皇帝的车马仪仗启动了,景曦渺的太监为他放下车上明黄的蟠龙绣帘,挡住了相里若木的视线。他催马缓缓地跟从,他回忆起他最後一次跟在所爱的女人身後,她已经坐在皇帝的身边,蟠龙的绣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在後面缓缓地跟从,他不记得那时候有如何的悲伤绝望,有的只是仇恨,弥漫到如今,却无处可寻。他对她念念不忘,对景姓皇族恨到不亲手毁灭就无法平息怒火,结果又如何呢,她早已不再对他微笑,没有对她半分好处,如今又失去的是景曦渺的微笑。景曦渺是温和的包容著一切的,他很小,却包容著自己,包容著天下,而他要继续下去吗?为了报复,他已经把万民当做了赌注,那是相里家这样的氏族家庭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耻辱,泄私愤而轻天下,协私情而误天下。
一天一夜,天子銮驾回到了京城。
景曦渺坐在御辇的边上,向下伸了伸腿,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怎麽下来。相里若木探腰过来,他立刻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让相里若木抱起他,相里若木没有表情地把皇帝抱下马车,景曦渺的味道干爽而又清新,他已经很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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