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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阳侯双手撩袍端带,大大咧咧跽坐在了东朝的右手,且睨看一眼睑下的王莽,遂捋着一绺山羊白胡儿哑呵道:“你堂弟王仁已遣就国。听闻我贤侄此番登殿,又要大义灭亲了,叔翁这不紧跑慢赶,慌不溜急来瞧看热闹。贤侄且跟老叔说说,是哪家臣子得罪于你,这半夜三更地来回折腾?”
王莽赶忙恭谨回道:“今汉家衰蔽,比世无嗣,方差王舜赴中山扶幼主登极。不想那新帝母家放出豪言,两宫一侯京师不出,幼主不入。怎奈这侯家非同一般,以黄钺之贵而为祸一方,其恶不堪以言语形容。”
红阳侯一听便明知故问:“是哪家仙侯有恁大本领,不但被新帝母家念念不忘,还相中了贤侄王莽的法绳!”“六叔甚幸,中了蒙彩。”王莽亦是不依不饶,又揖于东朝足下据理说道:“太后容禀,新帝潜居日复一日,当朝无主必然生变。力用公正先天下尚恐不从,今以私恩逆大臣议,如此群下倾邪,乱由此生。”
太皇太后茕茕孑立地转过面来,于宫灯辉下粼粼闪闪——满面皆泪哇!三公一见隐忍不禁,鼻头一酸,遂伏拜地上抽噎起来:“愚臣死罪——”
太皇太后抑郁须臾,方悲悲戚戚怒斥道:“尔等一个个背恩忘主之徒,还提什么人言籍籍、暂押廷尉?分明是诱我六弟诏狱赴死!纵是其有万千罪愆,朕不吭声,哪个敢囚?朕不发旨,哪个敢斩?”说罢又指点三公数落道:“你等瞧瞧,瞧瞧,皆是我东朝持重臣子,一个个朱轮华毂,管执枢机,如今反而倒打一耙!热血之躯竟口吐冰凌,怎不叫人涔涔心寒哪!”
王莽遂仰目涕泪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倘官寺中人皆为虎作伥,逍遥法外,长此以往,山河倒悬,国将不国矣!”红阳侯王力一听此话便嗤鼻一笑,遂又哀哀告饶道:“吾的贤德公,仆的王大人!荣膺大司马,小的没有拜奉你,也没有送礼静园中。现如今您是君侯势力大,俺无职无权一根葱哇!大人莫把小的怪,宰相肚里把船撑。您高高手来,我能过;你低低手来,俺可活不成哇……”
一番话损得王莽拍案而起,怒目横指红阳侯道:“我王家叔伯子侄百余干吏,人人俭省诸用,竭忠尽节,唯独你藏奸纳垢,多行不法。而今又填塞少帝归途,若中山不主,三公弃骸,禽兽食禄,豺狼当道,这大汉的江山由你来坐,面南背北,生杀予夺,何其汹汹,何其快哉!”
东朝不忍见这祸起萧墙,便挥袂生风,厉声呵止。待战战惶惶别过脸去,忽觉一时口干舌燥,咙口生烟,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又抚案起身长叹一声,便端起凉茶一饮而尽,饮罢泪光盈盈道:“诚如巨君适才所言,丁、傅二后僭越无极,致礼崩乐坏,三公兀自便宜行事;六弟宜可暂退一步,还乡就国,安后征召再来不迟。”
“愚臣谨尊太后懿旨!”三公躬身伏拜下去。红阳侯听罢仰天长啸,遂推开宫人拍案而起,睨向王莽的两颗血珠,红得就像吊出的灯笼,又狠狠翘起那一绺胡须,顿足一番便拂袖而去。
次日未央宫前殿常朝。王莽、孔光及大司空彭宣,自长信殿回府已是夜半,又深耕奏疏彻夜未眠,这打坐朝堂,也略略显出一丝疲态来。东朝毕竟七旬之人,坐堂听政也是眼睑半阖,似敷烟尘,又加之心情略有不怡,晕染得满朝都死气沉沉。
待大礼之后钟磬骤停,有掌礼郎官便倚金陛玉阶宏声宣唱:“有疏奏可,无疏退朝!”彭宣闻言疾奉疏出班,揖礼阶前朗声禀道:“大司空臣宣谨奏太皇太后:昔日傅太后固尝以金赂进,为孙儿谋承正统,幸得逞志。顾所欲无厌,僭毁称尊,争坐次,藉一己之幸遇,为种种之请求,妇德无极,信而有征。伏惟贬傅太后为定陶共王母,丁太后贬谓丁姬,梓宫挖出,打回原籍。”
待奏疏传于龙案之上,太皇太后便信手一搏,丢掷一旁,遂微目养神喃喃道:“大司空是年事愈高,愠火愈旺哇,如今连刨尸的话儿都说出来了!”然后又不屑轻声下问:“不过老妪——朕也奉劝大司空一声,适才何言幸得逞志?何言为孙儿谋承正统?“说罢横指宣室方向,立身厉声呵斥道:“大行皇帝还躺在殡宫里面呢,如此出言不逊,敢于他灵前叫嚣么?迎新帝主官,至今事务裹足不前,尔不该躬身自省引咎述罪么?”彭宣一听忙踉跄跪倒,涕泪俱下道:“愚臣知罪,乞太后责罚!”
东朝睨视一眼懒得答理,便面向众臣放话道:“还有何疏,一并奏来。”大司徒孔光见这阵势不由心慌,疾怀揣奏简畏缩不前。太皇太后洞察心事便蔼声赞道:“大司徒光乃圣人之后,先师之子,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丞相有疏便传上来吧,朕——还信得过你。”
孔光听罢方奉疏出列,颤颤于陛前揖上一礼,遂声若蚊蝇道:“粪土臣光谨奏我太皇太后:北宫皇太后,前与女弟昭仪赵合德专宠锢寝,残灭继嗣,宜贬为孝成皇后,仍徙北宫;定陶共王母与孔乡侯晏同心合谋,背恩忘本,专恣不轨,应徙傅皇后退就桂宫;丁氏、傅氏族人皆宜免官回归故郡,傅晏与妻子当徙合浦。臣光跪启,伏惟太皇太后允准为念!”孔光说罢便伏拜下来。
“丞相奏议,朕心怎不痛贯心膂?”太皇太后接过奏谏敷上龙案,抚摸须臾便掉下泪来,遂黯然神伤道:“二后虽常行绕膝前,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这便依了丞相之意,迎立新帝罢!”孔光听了忙顿首哭谢。
待王莽举疏揖礼陛前,太皇太后唯恐红阳候事大,便厉声警斥王莽道:“公还有何事?”王莽赶忙恭谨回道:“大司马臣莽谨奏我天下母:先前中山国冯太后冤狱,本是张由诬告皇亲,且由史立与丁玄共同鞫谳,因逼供杖毙冯氏百人,血流成河矣!尚有南郡太守毋将隆,之前任冀州牧时也深陷其中。另有高昌候董武,因其父董宏佞邪媚上,请立丁姬为帝太后,宜夺爵发配;河内太守赵昌,之前为尚书令时与傅太后共谋害死仆射郑崇,草菅人命按律当斩,六人幸甚喜逢大赦,但也不宜再居中土,着免为庶人,流放合浦。”
关内侯张由闻听东窗事发,旋即晕倒在筵席之上;中太仆史立与高昌侯董武连滚带爬伏拜池中,浑身股肌狂跳不止,牙关也随之“格哒哒”狂敲起来。太皇太后起身拂袖,道:“关内侯张由、中太仆史立与高昌侯董武,由廷尉拘押流放合浦;泰山太守丁玄、南郡太守毋将隆与河内太守赵昌,由廷尉抓捕一并流放!”大理寺梁相拔得口诏遂一声令下,便有殿前持戟武士一拥而上,将张由、史立及董武三人悬空吊起架出了殿门。
待红阳侯王立被遣返封国,大司空彭宣疾草书一封,着大鸿胪属吏快马加鞭,送到了位于中山的车骑大将军王舜手中。次日彭宣又于东宫长信殿前上书谒请:“三公鼎足承奉君王,一足不任,则覆乱美实。臣资性浅薄,年齿老衰,疾病不断,昏乱遗忘,愿意上缴大司空、长平侯印绶,乞骸骨回归乡里,待填沟壑……”
太皇太后也不挽留,便下得金墀搀起彭宣,点头劝慰道:“念你管执政事日少,功德也未有成效,皆为年事日高所迫。可叹不能辅佐新帝,安抚海内了,俟缴了大司空印绶,便回你的封地享福去吧!”说罢扬衿着人收取了大司空印绶。又心存余怨,便不按惯例赏赐他金饼、缯帛与驷马安车了。
灞水澹澹东逝去,洲头半抹愁云。车马萧萧惊飞鹬,恨柳枝短,知音何处寻?长亭零丁送零丁,蒹葭埋首深深。疾风荡尽管鲍人,不谙飙寒,枯木怎逢春?
王莽同孔光及所部同僚、金紫将军,在京城青绮门外的十里长亭,依依送别了淮阳彭子佩,待打马还朝,一路之上皆感慨万千。东朝虽允准了彭宣的乞骸之请,却并未循常例赏赐与他车马金银。王莽也曾因此节去东宫理论,无奈姑母圣意已决,便与同僚筹措了一驾驷马的安车,及二十四块金饼权作盘缠。
待王莽回到燕雨听声之地,便见一位韶华少年正斜靠在盛开的木芙蓉下,头裹玄巾,白衣胜雪,眉梢上挑,肤如美瓷,到处都透出一股清新的气质与一丝不羁来。王莽见他正聚精会神地览看书简,不由竖指夸赞道:“临儿初来京师,便用功至斯,可是日头西出,黄河倒流了!”四子王临便卷简一笑道:“又说这话,阿翁情知我上不得台面,还拿此话来压人。”
王莽呵笑着步入室内,见王临在后也紧跟上来,便又谆谆教导道:“如今姻翁子骏于都骑尉任上,又迁了奉车的都尉,家也搬到了北阙甲第。初来乍到的,稍歇由宇儿带你过府,与丈人拜贺方是道理。”王临将书简放置案台,忙退后揖礼称喏道:“孩儿谨遵父命。”又张目周遭啧啧笑叹:“只是这内堂少了侍妾,到处污七八糟的。还是将原碧于陵上召回,既不在域外担惊受怕,阿翁也有了暖脚之人。”“简书拿走,忙你的去!”王莽说罢拂袖而坐,却见王临彬彬有礼道:“乃淮阳王函,临儿一时太过无聊,便拆开书简临摹一番……”王莽一听气极生恼,便抓起信简兜头扔去,只见王临抱头鼠窜,且又张袖以遮嗫嚅道:“泛泛书信又不是文书,这脸咋像梅雨的天,说变就变哩——”说罢赶忙逃出门去,找长兄王宇串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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