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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离上元节还有挺长一段日子。”正当此时,一直沉默的石将离突然开了口,抿了抿唇,她四方张望着:“寒冬将至,不只没有花灯可看,街上也冷冷清清的。”
沈知寒的脚步顿了顿,立在原地。“我从没看过花灯。”他攥紧她的手,将她轻轻拉到跟前来,很认真地看着,虽然没有令人心花怒放的甜言蜜语,可不经意间伸手撩起她的发丝别在耳后的小细节,却有着言语难以企及的温柔和暖意:“好看么?”
石将离这才记起,沈知寒自小双腿残疾,从没有离开过墨兰冢。那时,他从思云卿的手中将她救下,带着她翻山越岭前往南蛮,也是他第一次出那般远门。“不好看。”她摇摇头,抓住他拂过自己耳际的手,贴在微凉的颊上,轻轻摩挲。
掌心丝丝入扣地契合着,他的右手指腹轻轻抚触着她的颊,感觉那微凉渐渐退去,这才对她如此旁若无人的撒娇举动报之以微笑:“既是不好看,那你为何还惦念?”
真是一针见血!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沈知寒对她的了结确已超过她所以为的程度。
“每年上元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四方升平,和乐融融,百姓看烟火,猜灯谜,舞龙舞狮,鸳侣相携,无不兴高采烈,笑逐颜开,相国寺香火鼎盛,焚香池大火熊熊,彻夜不灭,几千寺僧念经祈福,人人歌颂女帝的仁德。”她的声音很轻,不知是不想让人听见,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她偎进他的怀中,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以此才能汲取足够安全感,将一切毫无保留地诉说下去:“从小,相父便教导我,身为女帝,万事当以民为重。只是,在百姓的眼中,女帝不过是神龛上的一尊泥菩萨,他们从不了解你为他们所付出的是什么,又怎么会真正关心你的喜怒哀乐?百姓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幸福,有谁在乎九重宫阙中的女帝是不是也一样幸福?”
心酸是难以避免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才能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觉得自己不幸福时,即便呈现眼前的是仙境胜景,也不过索然无味,如此了了。”
是呵,于百姓而言,女帝的生活与私事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因为带有距离感和神秘感,所以总是津津乐道,加之以各种猜测、喟叹、唏嘘,直到被嚼烂了,只余下渣滓,才会满足地弃之脑后。
想当初,她与傅景玉之间的纠葛不正是如此么?
在百姓的嘴中,最终沦为一场悦人的杂戏。
就如同,女帝的幸福或者不幸福,于他人而言,不过是一场戏,若是足够趣味,自然惹人关注,若是太过悲戚,也不过赚得他人几滴同情的眼泪。百年之后,尸身化作一抔黄土,便就烟消云散,一统江山的女帝也不过只是石碑上的铭文,史书上泛黄的字迹,凭何要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去取悦这些不相干的民众?
所以,上元节的花灯也像是一场戏,那时的她身在戏外,爱而不得,孤独沮丧,如何能感染戏中人的喜悦?
“那你现在觉得幸福么?”
沈知寒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带着熨帖的暖意,像是阳光的热度从那里无声无息地蔓延开去,抹去了所有的心酸与委屈,就连血液也如同冬去春来复苏的潺潺溪流,流淌着满满的安心与淡淡的甜蜜。
“很幸福。”仰起头,她凝视他的眼,一字一顿,许诺一般慎重而认真:“因为你在身边。”
五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她日日思量朝堂上的各种难题,旁观朝臣间的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算计权衡与各国外交的利弊多少,估度国库税收支出的平衡,周旋于敌友难分者的尔虞我诈,图谋觥筹交错间如何杀人不见血地全身而退,女帝生涯,若难以承受的重担,令人不堪重负。谁也不知道,同他携手,做一个普通女子,才是她真正企盼的幸福。
沈知寒无声地轻叹一口气,心中泛起了软软的疼痛,不知是该说她痴傻还是说她执着。他正要将话题继续下去,石将离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极特别的事物,饶有兴趣地拉着他走过去。
原来,街边有一个小食铺,新挂的灯笼虽然不算大,却是红彤彤亮堂堂的,将乌木牌匾上金灿灿的两个字也映出了点说不出的喜庆味道。
“咦!?米线!”石将离像是忆起了什么,转过头望向沈知寒,方才的沮丧与低落似乎已是快速地一扫而空,笑得弯弯的眉眼带着点欣喜之色:“你还记得吗,景宏那个卖旺子米线的老板说,他的兄弟在京师,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家卖米线的食铺呢!”
沈知寒瞥了一眼牌匾上的“米线”二字,便忆起当日在景宏光顾过的那家食铺。那一瞬,时光的洪流仿佛徐徐倒退,回到了十数日之前,那时,他是养象寨的医官,而她仿佛也变成了当日景宏开门节上的小梨,娇嗔可爱,喜怒随性,不矫揉不装腔,笑得仿似烂漫山花,连他心头的冰雪也一一融化。
“饿了?”握住她的掌心不觉紧了紧,他低低询问。
她不置可否,只是抿嘴笑着,拉他往食铺里去:“我们进去尝尝,看这家食铺的旺子米线与景宏的那一家味道是不是真的一样!”
若是较之店面规模,眼前的这间食铺比景宏的那家要小得多,也简陋得多,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仅有的几张桌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铺着蜡染的桌布,墙上挂着几幅织锦,看上去倒也质朴温馨。
“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老板甚是殷勤,领着他俩坐到了食铺最里头,胖乎乎的脸上见牙不见眼,笑得一团和气,细细分辨,眉眼倒和那丁老板确有几分相像,只是更添了些淳朴憨厚,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
“旺子米线来一大碗。”甫一坐下,石将离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点菜,以手撑着下巴,偏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在她身边落座的沈知寒,双眼晶晶亮,多了一丝俏皮。
那老板愣了一下,回过神便就好脾气地道歉:“两位客官,真是对不住呵,小店今日没有旺子米线,不如尝尝别的吧——”伸手指了指厨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喋喋不休地说开了去:“高汤是早就炖好的鸡油猪筒子骨汤,黑羊肉还在锅里炖着,您若是要吃羊肉汤锅米线也可以,生乌鱼片、火腿、鸽蛋、鸡脯都是最新鲜的,佐上鱿鱼、木耳、银耳芫荽、豆尖、鸡枞、松茸,保准您吃过一回惦记二回……”
“只要旺子米线!”敛了笑容,石将离摇摇头,微微蹙起眉,有点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带着点笃定。
“这——”面对如此执着的客人,老板登时犯了难,看了看撅着嘴的石将离,又看了看沈知寒,这才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两位客官是识货之人,实不相瞒,旺子米线是南蛮流传过来的吃食,摆夷人喜好辛辣,需要大量辣油佐料才能掩盖猪血的腥味,咱们京师的人口味都偏清淡,尝过的顾客都嫌味重,怕吃了上火,一来二去,如今鲜少人问津,小店已经许久不卖了。”
听他这么一解释,石将离沉下脸,不声不响地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轻轻搁在桌上,意味十分明显。
老板看着那锭金子,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生气,仍旧和和气气:“这位夫人莫要见气,一碗旺子米线不过五个钱,并非小老儿端架子不肯做,实在是旺子米线需要新鲜猪血,须得赶着屠夫早市时杀猪才买得到,等着生血冷却,热水过血,要花好一番功夫,如今天色已晚,小老儿实在是难为无米之炊呵。”
没料到结果会这般扫兴,石将离的好心情消失了大半,便失望地耷拉着头,不再出声,倒是一直沉默的沈知寒在这尴尬的寂静中开了口:“既然如此,就劳烦来一碗清淡些的米线吧,至于其余的吃食,每样也都来上一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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