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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们又开始争执,吵嚷半天都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子女士对此毫无所察,跪坐在地紧紧盯着棋盘,似乎正等待着某种提示。后来,妖怪们得出了结论,不过已是数日之后了。
黄昏,一子女士站在门口,正打算关上店门,沐浴在余晖中的煤油灯灯罩将七彩虹光反射到了棋盘上,一点白色的光斑赫然在目。一子女士差点兴奋地高呼“太好了”,随即取出信笺和信封,很快写好了回信。
二人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了纸上对弈。随着棋势的推进,需要长时间斟酌的战局日益增多,加上慎一郎先生经常外出旅行,回信间隔便越来越长。不知从何时起,慎一郎先生也许已经和她一样对此习以为常,之后便是长达四十年的漫长的一局手谈。每次收到回信,一子女士便笑逐颜开,我想,这种悠然自适的节奏一定与两人秉性相合吧。
时光一年一年在一子女士脸上刻下了痕迹,在此期间家人也不断增多。当初那个婴儿也有了他的弟弟和妹妹,那位妹妹后来也生了一个女儿——便是芳美小姐。
棋盘上的空目正日复一日确确实实地被填满着,终有一天终局将近,两人心里或许早有这样的预感。回信间隔变得越来越长,有时候一子女士甚至会把妖怪们指点的棋路记在信纸上装进信封,却一连好几天都不去动它,像她祈祷的那样,尽己所能地延长这盘对弈。
然而,那一天终于是到来了。收到慎一郎先生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一子女士按数字标示落下了黑子,舒出一口气。经由如此漫长的书信往来,或许她早已记住了围棋的规则,又或许,她牢牢记得的只是那一天那个人告诉她的关于终局和胜负的判定方法。于是,她在回信里标上妖怪们指点的落子之处,并简明扼要地写明“终局了呢”,然后装进了信封。一子女士后来并没有寄出这封信,连口也没有封上,只是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有时候她也会打开抽屉,从封口往里瞄一瞄,嘴角浮现出一丝寂寥的笑意,然后再次合上信封。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举动,并且一次都没有把信寄出去。
时光流逝,某一天,一子女士收到一封镶了黑边的明信片。那是慎一郎先生的讣告。或许是多轨家的某位亲戚翻阅了慎一郎先生的通讯录,看到了什么进而特意寄来的吧。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明信片从一子女士手中滑落,而她当场便失声痛哭。当她终于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从收款桌的抽屉里拿出那封迟迟没有寄出的回信,低声喃喃道:“对不起。”
那天,她仍是把信放回了之前的抽屉里,讣告的明信片也被仔细地收纳在专门的盒子里,然而整理房间的时候不知被塞到哪儿去了,直到一子女士过世,亲戚们都没有找到它。
接下来的这件事发生在慎一郎先生的讣告送抵后的某日。年幼的芳美到外婆家来玩,趁着大人不注意,调皮地把棋盘上的棋子搅得七零八落。
“过来!芳美!你在做什么!”
一子女士举起了手,满脸怒容。很少被大人训斥的芳美吓得哭了起来,一子女士立刻心软地垂下手,抱起孙女,循循善诱道:“不可以乱碰这块棋盘哦,芳美。这些黑子和白子,装着外婆和某个人的思考呢。”
说着,一子女士拿出日记本,按照上面记录的数字,把棋子一颗一颗准确地放回原处。芳美不知不觉地枕着外婆的膝盖睡了过去,一子女士仍自顾自说道:“外婆啊其实觉得,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呢。外婆只见过多轨先生两面,却已将他视作生命里非常重要的朋友。那天,多轨先生因避雨来到店里,其实只是个偶然,那时候他发现了这方棋盘,应该也只是个偶然,可是呢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某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比方说,多轨先生从事着妖怪的研究工作,为此才会赶去山上的那所大学,而我那天之所以会在棋盘上摁下那颗黑子,大概也是因为想起了我的爷爷,感觉有些怀念吧……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一定便是把这些偶然和必然串连在一起,侧耳倾听,由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中衍生出来的哦。所以啊芳美,将来你也要用心去倾听这样的人、这样的缘分,即便是那一期一会之人,或许也是被这种不可思议的缘分牵引而来的呢。”
年幼的芳美早已忘记了哭泣酣然入梦,然而,外婆的这番感慨一定传达到了芳美的内心深处。一定是这样的吧。
自那以后,十年过去。年迈的一子女士变得非常容易生病,并时常住院。那时候,店门紧紧闭着,暗沉沉的店里,留下来的那些妖怪无聊得发慌。为了引人注目,它们常常引发家鸣胡闹一番,可并没有谁真的注意到它们,就在那时,一子女士出院回来了。妖怪们喜出望外,却发现她连独自打开店门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原来,她是特意求得医生许可才回到了这里,她说既然时日无多,那么这里便是最好也即最后的场所。
白天,亲戚们轮流照顾她,那时一子女士就会央求他们把店铺打开,她坐在收款桌边,远远地凝视着店里的古董。这些曾是她看了一辈子的光景,一些古董被买走了,一些古董被卖回来,无论如何,在她看来,它们都是朋友一般的存在。
夜。
店铺重归宁静。突然,本该在里屋安睡的一子女士拉开格子门,走进店里。
白天的时候,芳美的母亲过来照顾她。母女俩聊起往事,顿觉十分怀念,待芳美的母亲回去后,一子女士仍被这种情绪鼓动着,久久未能入眠。尽管已是深夜,她仍坚持走进店里,点亮了那盏被称作“女王之灯”的最大的煤油灯,四周立刻染上一片七彩。
“嗯,是爷爷吧?”
店内空无一人,一子女士却像与谁攀谈似的问道。
“还是说……”如同等待周围的回应一般,一子女士顿了顿,接着道,“一开始,我以为教我如何落子的是爷爷,因为这方棋盘是爷爷最珍视之物,可是,与多轨先生互通书信这么多年,每每把棋子摆在棋盘上,我都觉得并非这么回事……”
周围的妖怪一直静静听着。
“爷爷常说,古物中往往寄宿着灵魂,所以,一定是你们吧?因为现在我也感觉得到,周围充满了某种温暖、温柔的气息。”
妖怪们一言不发地听着,安安静静一字一句地细细品味。
一子女士回到收款桌边,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翻看着。已经没有力气逐字逐句地细读了,尽管如此,她仍旧从日记第一页开始,反复回味着时至今日的全部人生,动作轻柔。仿佛每翻一页,纵使再也看不清那些文字,仍旧有无数记忆此起彼伏,喧嚣着停宿在心口的某个位置。
店铺里,渐渐会聚起上百只妖怪。
终于,翻完所有日记,她轻轻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谢、谢、你、们。”
日记从手中滑落。一子女士合上双眸,陷入永久的沉眠。
自始至终,我都注视着所有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里溢出了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啪,啪,啪……
耳边传来悦耳的落子声,我睁开眼睛,只见花灯堂中,名取先生正坐在收款桌前,一面查阅着芳美小姐的笔记,一面默默地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在他周围聚集着上百只古董妖怪,正屏息凝视,笹后和瓜姬则戒备地站在身后保护他。
我知道,从昏迷到现在,其实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文字妖怪展示的梦境不过吉光片羽,和从前我归还妖怪名字时所见的梦境没什么两样。说起文字妖怪,它们似乎和流下的眼泪一道,成群结队地飞离了我的眼睛,乌泱乌泱地钻回散落一地的经书和古籍中。它们离开后,我终于能够看见周围的妖怪了。
“总算舍得醒了啊,体质虚弱的家伙!”
猫咪老师突然一脚踢中了我的头。
“痛……住手,猫咪老师!”
“太好了……看样子已经没事了吧?”名取先生问道。
“名取先生……笹后和瓜姬也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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