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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们无暇歇息,穿好衣服直接被带进练功室,跟其他人一起上早课。血迹已被人擦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踪迹。赵氏气焰嚣张的威势一夜间化为乌有,再没有人提起她。
今日主持早课的是领舞玉壶,她将二人叫到角落,拿出一小包东西,掀开布帕,里面裹着几枚挤得变形的玉露团。
她温声细语道:“吃吧,我昨日从晚宴上顺回来的。”
米摩延谢过,忙不迭往嘴里送。宝珠哪里瞧得上宴席剩下的点心,本想傲然拒绝,然而肚子却很诚实,纠结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拿了。一边忍气吞声地吃着,一边委屈得气噎喉堵,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玉壶柔声道:“今后由我暂代教习一职,为着大家的体面,求你们温顺些,少惹是非。妹妹,你要在金桂宴上表演柘枝舞,从今日起,要好生跟我和米摩延练习。”
宝珠晃了晃脚踝的铁镣,惊讶地问:“带着这个也要练舞?”
玉壶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待宝珠垂头丧气地去角落热身,米摩延悄声问玉壶:“主人为什么没立刻召她去临幸?”
玉壶低声道:“毕竟上了年纪,有些力不从心了,听说在等着配药。再者,前几日祥云堂庭院中开出一朵双色芙蓉,众人皆称是祥瑞,谁想夜里不知被哪个贼人盗走了。他大发雷霆,这几日心绪不宁,还没查出结果。”
玉壶顿了顿,问:“你没告诉她吧?”
米摩延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两人一同看向坐在毯子上伸展四肢的宝珠,同时露出怜悯的神情。
从这天起,宝珠拖着累赘的镣铐,跟随玉壶和米摩延练习舞蹈。这位新教习性情温婉柔顺,时常好言哄劝,全然不像赵氏那般故意刁难折磨人,只是不再给她任何能当作兵刃使的乐器了。宝珠吃软不吃硬,一时逃不出霓裳院,只得暂且隐忍,凑合着练习。
她自幼便欣赏宫廷顶尖舞者的表演,眼光自是极高。然而即便以最苛刻的眼光鉴赏,也不得不承认玉壶与米摩延的舞技堪称精妙绝伦,出类拔萃。
玉壶擅长软舞《绿腰》,飞袂拂云雨,体轻似无骨;米摩延精研健舞《胡腾》《胡旋》,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然而两人却将教导宝珠学习柘枝舞视为重中之重。
听人暗示,玉壶有幸得到家主之子垂青,时常在外面侍奉。而其他舞姬或许亲眼见过宝珠暴起伤人,不敢与她深交,朝夕在霓裳院陪着宝珠练舞的,多数是室友米摩延。
若是为了自娱自乐,宝珠倒也乐得参与这些美丽风雅的活动。只是一想到辛苦练习竟是为了给恶人献艺取乐,便满心都是抗拒。更何况拖着一条束手束脚的镣铐,行动极为不便,使她疲惫不堪。
她向米摩延抱怨道:“若是群舞,我混在伴舞中滥竽充数,跟着打打拍子也就罢了。可这柘枝舞是女子独舞,顶多两人合舞,就算我有旷世之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跳得比你们出色。为何非要我学这个?”
米摩延道:“柘枝舞是主人最看重的舞蹈,其他舞曲跳得再好,在他眼中皆为下乘。每个观音奴都必须学这一支,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水平如何,都得献舞,快快起来练习。”
宝珠满心沮丧,暗想:哪怕被绑架来的是杨行简,舞蹈水平也能比自己好得多。她躺在压腿的毯子上耍赖不起,理直气壮地要求:“跳不动了,后面的动作也记不住,你再给我示范一遍。”
米摩延拿她没辙,只得分解动作,再次跳给她瞧。
他的舞姿兼具矫健明快与婀娜曼妙,有一种非男非女、刚柔并济的神性气质。就算反复欣赏过多次,仍令人叹为观止。宝珠心想:怪不得他能脱颖而出,被选为观音化身。
一舞终结,她不由得赞美道:“你这样的舞技,要是去了长安,定能入宫,在殿中省谋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
米摩延听到她赞扬,脸上却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只是漠然地说:“我从刚会走路便开始习舞,姚家班是城中最优秀的乐舞班,而我是其中最好的胡腾儿。十多年来,一心一意钻研技艺,日夜不休刻苦训练,历经层层选拔,最后不过是成为云端之人的牛马与玩物。”
宝珠听后默然不语。她从云端坠入泥淖,由欣赏歌舞之人,变成以色事人的舞姬,自有一番凄楚。母亲当年不肯教她习舞,以为女儿一生都会平安顺遂,金尊玉贵,又怎会料到有一日她会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又勉强爬起来练了一会儿,宝珠累得快吐了。眼见天色渐暗,一天的功课总算告一段落,她大声叹道:“太阳落山了!该收场了!”
“快住口!”玉壶快步走来,喝止她继续说下去,向来温柔的面容此刻变得极为严肃。
她神色凝重,握住宝珠的手,郑重地告诫:“妹妹,这院子里最紧要的规矩,你务必要记住:无论是私下闲聊,还是登台献艺、招待宾客,都绝不可说出‘落日、夕阳、下山、残阳’这类词语。最好连‘晚霞、黄昏’也不要提及。”
宝珠一愣,问道:“是因为姓名避讳?可这几个词并没有重复的字啊?”
玉壶噤若寒蝉,竖起食指尖尖的红指甲,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米摩延则无声地指了指自己背上的伤痕。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了维护上位者威严,遇到主君或者尊亲的名字时,不可直接说出或写出,要么以其他字替代,要么书写时缺笔,以示敬畏。曾经,宝珠自己的名字也不许旁人擅自称呼,然而她却从未听过要避讳某种具体的意向。
她想起米摩延隐晦提过“他是太阳”的话来,心想这人自比于日,狂妄自大。上了年纪不许人提落日相关的词语,又显得气量极为狭小。
太史公曰: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然而这“天庭”中的规则,却处处透露着严酷无情与荒诞反常。
她默默思索:这座庞大宅邸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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