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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子爱不爱看《走近科学》?当然爱看,不仅是她爱看,满珠习礼、乌云其其格乃至沿路来经过的牧民人家,就没有不爱这些嘎拉巴故事的,虽说现在还没流传到科尔沁,但瓶子极有把握,就是再讨厌买活军的人家,也不会反感《走近科学》的!
但是,要说她敢不敢写《走近科学》?就算她有这个本事,瓶子还真不敢……这是把喇嘛教往死里得罪啊,这个东西,平时听听无妨,只要不表现出露骨的爱好,就算是红黄二教最虔诚的信徒,也不能据此指责什么,可要真被看做了是科学信仰的中坚?
那仇人可就多了,还不是那种明面上的仇人,现在大汗推广科学信仰,王帐内外,自然都是跟着服从的,就算从前对喇嘛教迷信得不行,这会儿也都要装出样子来,但谁知道那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喇嘛教在草原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了,多少人是信着佛长大,又坚信自己修得了来生,在这样的喜悦中去世的?这些人心里,对于科学信仰的推广者,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不怕明着来,就怕暗中使阴招,边市街的买地商人,倒是不怕这些,他们背靠着真神,而且身份是完全挑明的,别人怎么使计谋都容易被识破,大汗也会护着他们。这时候最危险的,就是依附于他们,却没有完全脱离汗国的附庸了,很容易就成为泄愤的对象,打不死主人,难道还不能打死他养的狗吗?
瓶子能想得到的事情,珍儿怎会没有考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都小心着呢,对外从不说起,也不会署上姓名,你放心,边市街对我们都是有保证的,只要不是真的杀了人,我们要是因为写嘎拉巴的事情,被欺负,被诬陷,边市街会出面营救我们……实在不行也能把我们安排去南边。”
去南边?这样就能去南边了?
瓶子很吃惊,但又迅速纠正了自己,不对,不是‘这样就能去南边’,好像去南边极好一样,应该是‘实在不行,还能去南边’?不过……不过去南边,虽然是个极其陌生遥远的地方,但只看现在南边卖过来的货……
“去南边能做什么呢?边市街养着吗?而且这么一来,说不定还有人会为了去南面主动陷害自己呢!”
“那倒不至于,去南边又带不走多少钱财,到了那里,也不需要嘎拉巴故事了,那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还不如继续写故事来得好。”
珍儿的回答,本身已经揭示太多了——至少说明了她本人仔细考虑过南下的事情,这才会对其中的得失如此分明,瓶子瞥了姐姐一眼,心想:“像姐姐这样不受宠的小福晋,还有女奴,自然是不止一人的。”
“小福晋还罢了,各大斡鲁朵的女奴,按照现在的政策,学会了拼音,开阔了眼界之后,只怕很多人都想南下,边市街如果找这些人来写嘎拉巴故事,又给出了承诺,她们故意安排事故的可能就更高了……所以,嘎拉巴故事如果要找女人写,还真只能找小福晋!”
在边市街到来之前,虽然福晋们享有很高的自由,但在未经娘家支持的情况下,想要离开丈夫依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至于女奴就更不必说了,虽然她们的行动也不受限制,但想逃可没那么容易,不会骑马、不会辨别方向,没有补给,能往哪儿逃?当然,从前她们就算逃走又能去哪儿呢?原来的家已经被大汗攻打了,不再属于他们,汉人的地盘容不下她们,还不如就留在王帐,努力讨好主人,至少能吃饱穿暖,熬过草原的寒冬呢。
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边市街用煤炭和奢侈的好东西做诱惑,轻而易举地让福晋们争相教导斡鲁朵里的女奴读书,她们的眼界打开了,瓶子想,其中最聪明的一些人,很可能已经会说不少汉语了,而且,边市和买活军毫无疑问会接纳他们——虎福寿巴图尔不就是鞑靼俘虏,被买地接受了以后,又加以重用吗?
战俘会被重用,奴隶自然也是一样,而倘若说以前,和不驯的男奴比,女奴往往更加安分的话,现在,女人也能做活的买地,对女奴的吸引力要比别处都更强得多了。女奴非但不会更安分,反而会更加躁动,更加想要逃去边市。瓶子虽然是初来乍到,但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这股潜在的逃亡冲动:看来,察罕浩特的局势比她想得还要更复杂得多!
这一切都在买活军的预料中吗?醉心于奢侈享受、争奇斗艳,忙于给娘家划拉好处的大福晋,各怀心思,私底下急于向边市靠拢的小福晋,蠢蠢欲动,想要去边市过好日子的男女奴隶……
还有,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一统鞑靼,却忽略了眼下危机的大汗,以及潜藏得很深,在民间的根基明显没被完全拔掉,虽然元气大伤但决不能说已经毫无力气的喇嘛教——喇嘛教最棘手的一点是,他们虽然在鞑靼传播很久了,但根基却始终在吐蕃,大汗转信之事,绝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结束,说不准在将来还会促使吐蕃和鞑靼开战,到那时,情形可就更乱了!
但现在,珍儿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边市街,以及他们意味深长的种种办法,背后的真正目的,还在絮絮叨叨地妹妹说着给边市街写嘎拉巴故事的收入,“边市街是真的有钱,这些《走近科学》的册子,他们是随着货物附送的,就这样,写一个故事立刻就给三十两——这要是快的话,一个月都能写两个故事,这个就是六十两!每个月都有!”
虽然货物销售能拿返点,但不是每个小福晋都能和珍儿一样,私下做囊囊大福晋的中人,娘家一次生意返点可能也就几十两,还要各处打点,更重要的是一年最多两次,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次,手上的钱财仍然是紧张的。这样的情况下,一本三十两真是个不低的价钱了,当然,故事也是有门槛的:首先要博学,写出来要有嘎拉巴故事的味儿,不能没头没尾的,情节要跌宕起伏、紧张刺激;其次,要贴近各地牧民的生活,决不能臆想什么神佛大战,所有的故事都要自土地中来,落入土地中去;第三,最好每个故事,都能宣扬买活军的班级教授的一条道理——主要是讲究卫生,多吃菜什么的,而且要带到具体的货物、价钱,以及购买的渠道。
这三点要求,别看简单,但能全部满足的却是不多,还真得是这些出身不错,至少相对牧民奴隶来说算是见多识广,有点儿学问也看过书,同时又来自各地台吉府,也很知道民间疾苦,熟悉各地风俗,现在又有大把时间上课的这些小福晋。
她们从小就有很多机会听人说嘎拉巴故事,积累深厚,还能从陪嫁人口那里,问到自己家乡的具体情况——比如来自包虫病多发草场的小福晋,就用那一部的方言来写‘微小虫卵蟒古思故事’,买活军立刻印刷出来几十本,带到当地去和货物一起传播。当即就能发挥作用——鞑靼各部也有方言的,就像是科尔沁,很多词汇都和标准鞑靼语不同,有强烈的女金色彩,很多词互相串着用。很多牧民一听,这用的就是自己这一部的方言,对于其中倡导的所有道理,立刻听信,效果真比用如今通用的鞑靼语好得多了!?就这样受过一定教育,又有深厚地方积累的男子,还能私下抽出时间给《走近科学》供稿的是真不多,鞑靼人少,识字的,见多识广的人更少,基本都是有官做的,经济上是否更宽裕不说,是真的没空。因此,《走近科学》也就成了福晋们共同的一个小秘密,珍儿不知道还有谁在写,但知道一定还有别人在写,而且很多人的观点还比较激进。
“我写的那些,都是健康上的事情,怎么做不会得病,就算被发觉了,光看我手里的底稿,也半点没有争议,全是积福的好话,可你们从喀尔喀来,听了那边的嘎拉巴故事没有?那边的故事有许多篇幅劝导牧民不要给布尔红捐献,把儿子送到边市去干活,别送去做喇嘛……”
两姐妹絮叨到这里,珍儿也有点担忧起来,自己喃喃说着,“这就有点过了,喇嘛教的人要是知道了,不会善罢甘休的——也许你说得对,我不该再给写稿子了,风头渐渐地有点不对了……就是,就是我好容易想了个‘血热蟒古思’的故事,也是跌宕起伏,感觉挺可惜的,这么好的故事就跟着我隐藏起来,没别人能看到。”
两个许久不见的好姐妹凑在一起,鸡鸣前能睡下都是早的了,这话题是一个接着一个,瓶子眼皮都打架了,一听之下,还是挣扎着起来要看——但她认得的拼音实在是不多,拼的速度也慢,珍儿也不敢给她读,只好约定等她从边市班的拼音课毕业了,便来看一遍珍儿的手稿,如果走的时候风头不好,就顺带着把底稿也带回科尔沁去收藏。
如此,两人还舍不得睡,又咕咕唧唧说了半晌,不知何时都熟睡过去,瓶子做了一夜的梦,梦里又见到了大福晋的座钟,她馋得流口水,巴不得上前摸摸,可刚一碰到,座钟就当当巨响起来——一时惊醒,却是大帐方向传来了铜钟声,乌云其其格跑进来叫道,“你可算是醒了,姐姐去向大妃问早安了,她让我们在帐子里就吃点酸奶疙瘩顶一顶,赶紧梳洗了,到边市街去占位置,等她一起来吃早饭,吃二两羊肉烧麦,再来一碗羊汤粉条再去上课!”
粉条?烧麦?
若说烧麦还是听说过的珍馐(但近年来几乎无法吃到),粉条就肯定是买活军带来的新东西了,瓶子现在已经有点麻木了,也不想着自己有多土,反正只等着去见识买活军的新东西,应了一声,连忙揉着眼睛起来找衣服,毛衣裤却被塞在了被子和毯子之间,暖暖和和的,穿上之后再披一层薄棉袄,被指引着去解手洗漱的小帐篷,用热水刷了牙,出来问乌云其其格,“今早你刷牙了没有?”
乌云其其格一说话便是一嘴薄荷的味道,笑嘻嘻地点头,“香着呢,我都舍不得喝奶茶!”
确实,喝完奶茶,要是不漱口的话,嘴里会有一股奶腻味儿,瓶子被这一说,也有点舍不得薄荷这独特清新的味道了——但不喝还是不行的,这会儿还早,太阳没出来,一出帐篷就是直呵白气的寒冷,珍儿的大侍女宝音严令乌云其其格喝两碗冲了奶皮子在里头,冒着油花的奶茶,才让她掀帘子,乌云其其格被撑得直打饱嗝,一路走一路抱怨,“一会都吃不下那什么粉条了……”
瓶子不怎么搭理她,一个是困倦,还有一个是有点儿犹豫——该不该让苏茉儿和她们一起上课呢?这要是刚到的时候,她不会有半点犹豫,可这会儿,察觉到了女奴有私逃的危险,瓶子对苏茉儿也兴起了一丝提防:倒不是说苏茉儿也会逃走,但她怕,久而久之,苏茉儿的心也养大了,她也就不甘于只做个侍女了……
但,不让苏茉儿学,她就学不会了吗?聪明的人汲取学问,可不讲究什么名分。瓶子心里左右摇摆,一时很难拿定主意,只是默默地跟在妹妹身后走着,很快就出了王帐的范围,在侍卫把守的拒马外头,见到了满珠习礼和赛因的身影——他们昨日也拜见了大汗请安,但没有多说什么,满珠习礼的身份还不够和大汗交谈的。大汗倒是指了大臣接待他们,昨晚大喝了一顿,满珠习礼醉得吐了三次,要不是惦记着和姐姐一起吃羊肉烧麦,今早他一定爬不起来的。
“昨日在斡鲁朵的大帐里,见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鞑靼人和汉人不同,做客之后,对外夸耀主人的豪富,是让主人高兴,涨脸面的事情,因此瓶子姐妹并不遮掩,乌云其其格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大妃身上的珠宝,帐中的名贵陈设,以及对她们姐妹的和蔼,珍儿得到的体面……满珠习礼听着,脸上神色逐渐放松,时不时咧嘴捧场地大笑起来,瓶子也觉得好笑:昨天酒后估计三辈子的往事都被掏出来了,满珠习礼好像半点没有察觉不对,这么缺心眼的哥哥,却也有心肠担心珍儿姐姐在察罕浩特受了冷落吃了苦。
春天的道路泥泞难行,光靠一双腿走,半身都是泥点子,他们都已经骑上了矮马,慢慢地在道路上行走着,注视着毡包里钻出来的鞑靼人,如何汇入街道洪流之中,又眺望着远处运货的车队,越是靠近边市街,人烟便越是稠密,各式各样的工坊正在开门生火,瓶子默默地看去,金匠、银匠、铁匠、箍水桶、水盆的木匠,那股味儿是皮匠……
察罕浩特的工匠,是草原上种类最丰富,人数也最多的,大约有两三千人之多,他们只是从工匠区经过而已,已经见到了很多不认识的工坊,瓶子一一都记在心里,准备事后有机会再来看看,此刻还是要赶着去吃早饭,
“咦,宝音,那是什么匠人?”她的眼神突然落到了远方一队身穿白衣,骑白马,面上还带了白色面罩的人身上,鞑靼人尚白,这些人光看装束和座下的马匹,就知道出身不凡。瓶子心里一惊,已经在猜测是不是林丹汗直属的亲卫了——这装束也很特异,叫人看了就打从心底敬畏,不是亲信,怎能如此标新立异?
“哦……那是种痘的天花匠。”宝音瞥过一眼,却是司空见惯,笑着说道,“对了,两个格格出过痘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正好就在这里种了痘苗——连大汗去年都种痘了,我们福晋也种了痘,我们也都种了,这东西就是贵,但真好使,一旦种好了,再也不用担心天花……格格?格格?”
她诧异地望着呆如木鸡的科尔沁人,突然明白过来,抿嘴一笑,“看来西来路上,你们还没听过《天花蟒古思》的嘎拉巴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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