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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桥下喝啤酒聊天的人渐渐增多,他们坐在岸边,脸上挂着笑容,女人的笑容尤其幸福。去你的精神贵族,去你的浪漫爱情,去你的美丽夜色。回家老老实实写这个月的论文报告,天亮之后,老老实实端盘子伺候人才是真格的。
她一边说再见,一边拔腿就走。
各种广告醒目地顺着地铁电梯徐徐下降闪现在眼里,报警电话、化妆品、内衣、沙发、图书、电影、旅游车啦,包罗万象,形形色色。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青年,穿着花格子呢裙,站在电梯底端,吹奏着萨克斯,一遍遍回旋的主题,极像《波莱罗舞曲》。一个下着雪的街道,雨滴挂在屋檐边,清晨紧闭的窗,瓶中金黄色的菊花,相对一个衰老的女人,那布满灰尘的镜子,掠过几只受伤的鸟,长长的木梯,却听不见任何会面的声音。
她走进自动打开门的列车里,对面的车玻璃,摄入深不可测的夜,还有一副忧伤的面孔,她低下了头。
四
她腾清小桌子,取出毛笔墨,把宣纸展开抚平。
这是离她有半个球面的山水吗?那团墨在一点点润散,墨点落在纸上,似乎在吱吱地响,然后化成一片朦胧,一片雾景,山水依稀,时光依稀,一切又是如此,那无法脱逃的梦。
上小学前,母亲常常把她关在屋顶的小黑屋里,家里阁楼的天窗挂了一个大竹笼,养了一群鸽子。下雨时,放飞的鸽子往家里飞。木板墙壁夹有漏缝,透过缝隙,可以窥视下面的房间,暗又潮湿的三合土地,油腻的碗柜,木盆里堆着的脏衣,尿桶尿罐发出的骚臭味直冲而上。
那个南方城市,太阳很少出来,阴雨绵绵,一下就是一个星期。窄小的石板路白净光滑,泥地积满小洼,用不着一上午过去,整条街就泥水淋漓了。偶尔太阳强撑着出来,却无精打采,惨白一张脸,几片亮瓦,漏下几许光线,打开笼盖,鸽子冲出天窗,欢呼着盘旋在房子四周,通往天窗的活动木梯,站在上面,摇摇晃晃,邻街灰瓦灰砖的房子清清楚楚,来回飞着的鸽子却模模糊糊,一如待在笼子里,扑打翅膀扇起的灰尘,覆盖在烂木箱上。木箱里堆着破烂的鞋旧瓶子缺口的泡菜坛子,以及没有轴心的油纸伞。
阴雨时节,笼里的鸽子咕咕咕叫着。母亲心情不好,脸拉长,让她感到害怕。
名义上是哥哥喂养鸽子,照管的却是母亲,她原在一个小学工作,是一名不错的教师。某次运动,父亲坦白曾被国民党部队抓过壮丁,父亲成了历史反革命,在厂里从科室人员变为打扫卫生的勤杂工,母亲自然成了反革命家属,学校勒令她放下教鞭,她无奈,只得求人到处做临时工。
她被母亲关在屋顶下的小黑屋。一些奇怪的声音,像猫追猎耗子,尖爪子不停地抓木板墙。她蜷成一团盯着门,渴望那扇门突然打开,不仅有阳光,而且还有母亲温暖的手抱着她。
她不会听错。母亲抽动双肩,哭泣声低低而沙哑,像嘴里咬着手绢。碗筷倒在地上的哗哗声。酒醉之后,父亲从不正眼瞧这个家,和她有点相像。她同情谁呢?
她朝楼板使劲跺脚,狠狠敲隔壁阁楼的墙。但没用,墙那边,鸽子咕咕咕叫,楼下父母的战斗继续进行着,她猛踢门,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耗子瞪着眼,在她脚边跑来跑去,欢乐地叫着。
那间小黑屋使她过于紧张而快速地度过了毫无柔情的童年。她拼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脱离家和这片阴雨不断灰蒙蒙的天空。母亲偶尔从生活的重负中静下心来教育她,要靠自己打拼一条出路,别指望这个家。母亲说得不对吗?她如愿以偿考上大学,远远离开了家,她很少回去过,其实多年来就回去过一次,那儿一切都没有变,相对无言,她可以重新回忆一次吗?不能。就是如此,然后她走得更远,到了西欧。她搁在土墙边小小的药瓶插着一束颜色混杂的野花,如那个年龄的梦,像茫茫雾霭,久久不散,从来没有因她停下了而等一等她。
五
又是一个好天气!校园的草坪上照旧躺着坐着许多人。她黑裤,红上衣,披着长发,朝图书馆大楼走去。昨天打工十二个小时,来回走在厨房柜台桌椅客人之间,累得骨头咯咯地响。“吃硬饭”,她想起沈远的下流话,是不好受,但硬饭就是硬饭,精神和骨头都熠熠生辉。到了图书馆进口铁栏,她放好上磁的出入卡,在三楼找到一个空位。她得找《巴洛克艺术》一书,查证论文中几个重要的注解。可刚走到标有“艺术类”栏目的书架前,一眼瞥见沈远蹲在书架间翻书,忙缩回头。
四周安静,仅有翻书声和脚步声。二楼电脑储存了这个欧洲最大的图书馆全部版本资料。谁要放一把火烧图书馆,得烧上五六个小时,可是烧毁了,于大英帝国又有何损?她躲过沈远,找到那本纸页柔滑的书。她坐下来专心地做笔记。
当她抬起头,发现沈远坐在她对面的空椅上,一声不响,读着他自己的书。
她将一页笔记、圆珠笔放入裤袋,下楼时,发现沈远又跟在身后。
别跟着我,像只苍蝇似的。
那你是什么呢?苍蝇跟的?沈远厚皮赖脸。
我跟你没话可说。
今天我在图书馆等你一整天,你就这么对待我?
谁叫你等的?真是的。回到你妻子那儿去吧!没准她不会踢开你,只做那英国佬的情妇。那样你可以一直吃你的软饭。她走向最底楼——地下室学校学生酒吧。
里面闹哄哄的,空气浑浊,难以呼吸,但学生们喜欢泡酒吧,喜欢这股酒气烟气,而且价格较外面酒吧便宜。酒吧座位极少,男男女女站着、坐在地上,三五成群,两人成双,大声嚷着,不然谁也听不见谁说话。
一堆人围着,中间的红发女郎,背影极像维维安。他们似乎在听她谈一件极有趣的事,笑得前仰后倒。
她走了过去,真是维维安。她叫了她一声。维维安一手端着半杯啤酒,一手夹着一支烟转过身来,硕大无比的圆形耳环一圈套一圈,脸上露出惊喜,像老朋友一样把她介绍给一旁的人。最后,她指着高个头,头发留得长长的青年说,这是查尔斯,爱每个女人就不爱妻子的“王子”。“王子”长脸,留着胡子,笑容腼腆,像个男孩。
她一一点头,握手,微笑。
在离她两三步的柜台前,沈远一个人抽着闷烟,眼睛盯着她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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