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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大家都不看好他对维尔夫的信任,但心底某个地方,他还是相信每个人都保留着一点天然的良善,相信自己这一次可以把男孩的善发掘出来。
“那戒指没什么要紧的。我刚刚才离了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留着它。”她把弄着空空如也的手指,“所以维尔夫或许还帮了我一个忙呢。”
“我之前是不是应该再做点什么,凯特?”凯特笑了。“你救不了所有人。”停一停,又问,“你还有和儿子见面吗?”这问题像炸弹一样炸开。哈罗德低下头:“没有。”“我想你很挂念他吧?”她问。
在玛蒂娜之后就没有人问过戴维的事了。哈罗德心跳加快,嘴里发干。他想解释看到自己的儿子倒在一堆呕吐物中,他把他扶回床上帮他擦干净,第二天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什么感觉。他想说那和小时候看见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喝得酩酊烂醉是一个感觉。他想问,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他吗?问题出在他身上吗?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想把这些负担都放到她身上。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是的,他很想念戴维。
抓着膝盖,他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躺在房里,听着母亲不在的寂静。他想起自己听到奎妮离开了的时候,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因为她连再见都没有说。他看见莫琳苍白的脸上透着厌恶,砰一声关上客房的门。他又看见自己最后一次探访父亲时的情景。
“真的非常遗憾,”护理员拉着哈罗德的袖子,几乎把他拉出门外,“但他心情很不稳定,或许您今天应该先回家。”
离开的时候一步一回头,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将所有勺子丢到地上,拼命地喊他没有儿子,没有儿子。
他怎么把这一切说出来?这些话积累了一辈子,他可以试着寻找词汇,但它们听在她耳中的重量永远不可能和它们在他心中的重量对称。他可以说“我的房子”,而她脑海里出现的景象只可能是她的房子。这些都是无法言表的。
凯特和哈罗德又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他听着晚风穿过杨柳的声音,看柳条摇曳,夹竹桃和月见草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营火那边传来一阵欢笑声,是里奇组织了一场捉人游戏。“天晚了,”凯特终于说,“你该休息一下了。”
他们回到营地,睡意却不知道在哪里。哈罗德脑子里全是母亲,努力地搜寻有她的画面,想寻找一丝安慰。他想起儿时冷冰冰的家,校服上沾染的威士忌味道,还有十六岁生日那件大衣。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尽情感受那种父母亲都不想要自己的痛。天空被渺小得几乎不可见的星星点亮,他在这星空下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掠过一幕幕画面,琼舔一下指尖翻一页旅游杂志,琼看见父亲颤抖的手伸向酒瓶时翻一个大白眼,但没有一幕是她亲吻哈罗德的头,或是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后来有没有纳闷过他在哪里?他还好吗?他看见镜子里的她往嘴唇上涂红色唇膏的倒影。她的动作是那样小心,仿佛在努力捕捉这片色彩背后的东西。他想起有一次和母亲目光相遇的情景,忽然不能自已。当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所以她的嘴唇一半是琼,一半是母亲。小小的哈罗德几乎心都跳出来了,突然找到了颤着声音开口的勇气:“请你告诉我好吗?我是不是很丑很丑?”
她突然狂笑起来。嘴边的酒窝很深很深,哈罗德几乎可以想象他小小的手指插进去的感觉。
那不是一个好笑的问题。那是藏在他心底的疑问。但既然母子间从来没有亲昵的接触,看见她笑也就变成了他可以盼望的最好事情。他真希望自己没有将她唯一的一封信撕得粉碎。“亲爱的儿子”也是有意义的。将戴维揽入怀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也是有意义的。他为那些没有做的事痛悔不已。
黎明前哈罗德爬回自己的睡袋,突然发现拉链下有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块面包、一个苹果、一支瓶装水。他擦擦眼睛,吃掉食物,但还是一夜无眠。
当纽卡斯尔的版图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队伍里又出现了新的争执。凯特主张压根不要经过城市。但有人得了拇囊炎,得看医生,至少得去买点药。里奇对现代朝圣的本质有说不完的观点,猩猩男已经写完一个本子,需要换本新的。让大家迷惑而惊恐的是,哈罗德此时提出绕路去一趟赫克萨姆,翻出一张名片,那是他出发第一晚住的旅馆里那个生意人的,名片已经皱皱巴巴,边缘也卷了起来。虽然头几天的遭遇几乎让他打了退堂鼓,他还是很想念那时遇到的人。他们都有一种朴实的简单,哈罗德眼看就快要失去,或者已经失去这种简单了。
“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们和我一起走,”哈罗德说,“但我有我的承诺要遵守。”
里奇又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唯一一个有勇气把话说出来的人。但你们都没有看见问题的严重性。哈罗德正在崩溃。我们绝对不能去赫克萨姆。那意味着白白多走二十英里。”
“他答应了人家,”凯特说,“就像他觉得他对我们也有一定的责任一样。他太看重承诺了,不会轻易食言。这是我们英国人的特点,而且是个优点。”
里奇火冒三丈。“你可别忘记奎妮快死了。我说我们该组一个先行部队直奔贝里克。他自己以前也这样说过。我们一周之内就能走到。”
谁也没说什么,但第二天早上,凯特发现变化在一夜之间悄悄发生了。帐篷里、篝火灰烬边的窃窃私语印证了里奇的话,虽然他们都很爱哈罗德,但现在是时候离开他了。大家四下寻找老人,但哪里都不见他,于是纷纷收拾好帐篷睡袋离开了。除了渐渐熄灭的篝火,整片营地空落落的,几乎让她怀疑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她在河边找到了哈罗德,他正在和小狗丢石头玩,含着胸,好像背上有什么重量压着。凯特震惊地意识到他看起来竟忽然老了那么多。她告诉哈罗德里奇已经说服猩猩男和他一起往前走,还带走了剩下的记者和支持者。“他开了个会,说什么你需要停一停,还挤了几滴眼泪。我什么都做不了。但那些人不会上当太久的。”
“我并不介意。说实话,这事已经变得有点太大了。”燕子从水面掠过,翅膀一挥又变了个方向。他又看了一会儿。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哈罗德?回家吗?”他摇摇头,动作很沉重:“我会去一趟赫克萨姆,然后从那里去贝里克。不会太远了,你呢?”“我会回家。我前夫一直在联系我,他想我们再试一次。”哈罗德的眼睛在晨光中湿了。“那很好。”他抓住凯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她突然很好奇他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两只相握的手很自然地张开,抱住了对方。凯特不知道是她抱住了哈罗德还是哈罗德抱住了她。哈罗德套在朝圣者T恤里的身体很瘦很瘦。他们就这样维持着似抱非抱的姿势,有点不太平稳,直至她放开手,飞快地擦一下脸颊。
“请一定要保重,”她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大家也愿意听你的话,但你看起来真的很累。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哈罗德。”
他一直等到凯特离开。她回头挥了几次手,他都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得太久,听了太多他们的故事,跟得太多他们的路线了。如今得以再次只听自己一人的话,他松了口气。但看着凯特的身影一点点变小,他还是感到一种失去她的悲伤,好像有一小块什么东西远逝了。她已经快走到一片树林旁,哈罗德已经准备离开,却突然看到她停下来,好像迷失了方向,又像遗忘了什么东西一样。她开始疾步往回走,几乎小跑起来,哈罗德内心一阵激动,因为在所有人中间,甚至包括维尔夫在内,他真正了解和喜欢的却是凯特。但没过多久她又停了下来,好像还摇了摇头。哈罗德知道为了她,他一定要站在这里看着,远远地支持她,直到她完完全全把他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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