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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再认识注释标题演讲整理稿最初发表于2005年《天涯》杂志,后收入演讲集《大题小作》。
时间:二〇〇四年三月
地点:北京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今天讲演的题目,是格非老师给我出的。我在这方面其实没有特别专深的研究,只有拉拉杂杂的一些感想与同学们交流。我想分三点来谈这个问题,讲得不对,请同学们批评。
走出弱势的汉语
来这里之前,我和很多作家在法国参加书展,看到很多中国文学作品在法国出版。我没有详细统计,但估计有一两百种之多。这是一个相当大的翻译量,完全可以与法国文学在中国的翻译量相比。虽然在翻译质量上,在读者以及评论界对作品的接受程度上,中法双向交流可能还不够对等,但就翻译量而言,中国不一定有赤字。这已经是一个惊人的现实。以前我多次去过法国,知道这种情况来之不易。以前在法国书店的角落里,可能有一个小小的亚洲书柜。在这个书柜里有个更小的角落,可能放置了一些中国书,里面可能有格非也可能有韩少功,等等。很边缘呵。但现在出现了变化。这次书展足以证明,中国文学已开始引起世界瞩目。有些法国朋友告诉我,一般来说,这样的专题书展一过,相关出版就会有个落潮。但他们估计,这次中国书展以后,中国文学可能还会持续升温。
所谓中国文学,就是用中国文字写成的文学。中国文学在法国以及在西方的影响,也是中国文字在世界范围内重新确立重要地位的过程。汉语,在这里指的是汉语文,按通常习惯简称为“汉语”,在很多时候指涉汉文、华文或者中文,即中国最主要的文字。请你们注意这一点。
大家如果没有忘记的话,在不久以前,汉语是一个被很多人不看好的语种。在我们东边,日本以前也是用中文的,后来他们文字独立了,与中文分道扬镳。在座的王中忱老师是日语专家,一定清楚这方面的情况。同学们读日文,没有学过的大概也可以读懂一半,因为日文里大约一半是汉字,其读音大多接近汉语。另一半呢,是假名,包括平假名和片假名,是一种拼音文字。平假名的历史长一些,是对他们本土语的拼音和记录。片假名则是对西语的拼音,里面可能有荷兰语的成分,也有后来英语、法语的音译。在有些中国人看来,日文就是一锅夹生饭,一半是中文,一半是西文(众笑)。当然,日本朋友曾告诉我:你不要以为日本的汉字就是你们中国的汉字,不对,有时候用字虽然一样,但在意义方面和用法方面,有很多细微而重要的差异。我相信这种说法是真实的。但他们借用了很多汉字却是一个事实。日文逐渐与中文分家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我们再看韩文。韩国人在古代也是大量借用汉字,全面禁用汉字才一百多年的历史,是甲午战争以后的事。在那以前,他们在十五世纪发明了韩文,叫“训民正音”,但推广得很慢,实际运用时也总是与汉语夹杂不清。我在北京参加过一个中韩双方的学者对话,发现我能听懂韩国朋友的一些话。比方韩国有一个很著名的出版社,叫“创作与批评”,发音差不多是chongzhuogɑpeipeng(众笑)。你看,你们也听懂了,不用翻译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韩文也是拼音化的,是表音的,不过书写形式还用方块字,没有拉丁化。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日文是有一部分的字好认,但发音完全是外文;韩文相反,有一部分的音易懂,但书写完全是外文。这就是说,它们或是在发音方面或是在书写方面,与汉语还保持了或多或少的联系。
我们环视中国的四周,像日本、韩国、越南这些民族国家,以前都大量借用汉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构成了汉语文化圈的一部分,更准确地说,是汉字文化圈的一部分。但后来随着现代化运动的推进,随着民族国家的独立浪潮,他们都觉得汉语不方便,甚至很落后,纷纷走上了欧化或半欧化的道路。其中越南人经历了法国殖民时期,吃了法国面包,喝了法国咖啡,革命最先锋,由法国传教士制订方案,一步实现了书写的拉丁化。日语和韩语的欧化多少还有点拖泥带水和左右为难。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吗?当然不是。其实,不要说别人,我们中国人自己不久以前对汉语也是充满怀疑的,甚至完全丧失了自信心。早在民国时期,国民党政府就成立了语言文字改革委员会,提出了拼音化与拉丁化的改革方向。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共产党政府不管与国民党政府在政治上、在意识形态上多么不同和对立,也同样坚持这个语言文字改革的方向。只是没有做成而已。你们也许都知道,改来改去的最大成果,只是公布和推广了两批简体字。第三批简体字公布以后受到的非议太多,很快就收回,算是胎死腹中。
中文到底应不应该拼音化和拉丁化?中文这种方块字是不是落后和腐朽得非要废除不可?这是一个问题。我们这里先不要下结论,还是先看一看具体的事实。
学英语的同学可能知道,英语的词汇量相当大,把全世界各种英语的单词加起来,大约五十万。刚才徐葆耕老师说我英语好,只能使我大大的惭愧。五十万单词!谁还敢吹牛皮说自己的英语好?你们考toefl,考gre,也就是两三万单词吧?据《纽约时报》统计,最近每年都有一到两万英语新单词出现,每年都可以编出一本新增词典。你学得过来吗?记得过来吗?相比之下,汉语的用字非常俭省。联合国用五种文字印制文件,中文本一定是其中最薄的。中国扫盲标准是认一千五百个字。一个中学生掌握两千多字,读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不成问题。像我这样的作家写了十几本书,也就是掌握三千多字。但一个人若是不记住三万英语单词,《时代》周刊就读不顺,更不要说去读文学作品了。汉语的长处是可以以字组词,创造一个新概念,一般不用创造新字。“激光”,台湾译成“镭射”,就是旧字组新词。“基因”,“基”本的“因”,也是旧字组新词,对于英文gene来说,既是音译又是意译,译得非常好,小学生也可猜个大意。英语当然也能以旧组新,hightech,highway,就是这样的。但是比较而言,汉语以旧字组新词的能力非常强,为很多其他语种所不及,构成了一种独特优势。同学们想一想,如果汉语也闹出个五十万的用字量,你们上大学可能要比现在辛苦好几倍。
第二点,说说输入的速度。因特网刚出现的时候,有人说中文的末日来临,因为中文的键盘输入速度比不上英语。在更早的电报时代,否定中文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说西文字母比较适合电报机的编码,而中文这么多字,要先转换成数字编码,再转换成机器的语言,实在是太麻烦,太消耗人力和时间。在当时,很多人认为:现代化就是机器化,一切不能机器化的东西都是落后的东西,都应该淘汰掉。我们先不说这一点有没有道理。我们即便接受这个逻辑前提,也不需要急着给中文判死刑。不久前,很多软件公司,包括美国的微软,做各种语言键盘输入速度的测试,最后发现中文输入不但不比英文输入慢,反而更快。据说现在还有更好的输入软件,就是你们清华大学发明的,什么智能码,比五笔字型软件还好,使中文输入效率根本不再是一个问题。
第三点,说说理解的方便。西文基本上都是表音文字,刚才说到的日文假名、韩文、越文等也是向表音文字靠拢,但中文至今是另走一路。这种表意文字的好处,是人们不一定一见就能开口,但一见就能明白。所谓“望文生义”,如果不做贬义的解释,很多时候不是什么坏事。有日本朋友跟我说,日文中“电脑”有两个词,一个是汉字“电脑”,发音大致是denno;另一个是片假名,是用英语computer的音译。这个日本朋友说,他们现在越来越愿意用“电脑”,因为“电脑”一望便知,电的脑么,很聪明的机器么,还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至于computer,你只能“望文生音”,读出来倒是方便,但一个没有受到有关教育和训练的人,如何知道这个声音的意思?有一个长期生活在美国的教师还说过,有一次,他让几个教授和大学生用英语说出“长方体”,结果大家都懵了,没人说得出来。在美国,你要一般老百姓说出“四环素”、“变阻器”、“碳酸钙”、“高血压”、“肾结石”、“七边形”,更是强人所难。奇怪吗?不奇怪。表音文字就是容易读但不容易理解,不理解也就不容易记住,日子长了,一些专业用词就出现生僻化和神秘化的趋向。西方人为什么最崇拜专家?为什么最容易出现专家主义?不光是因为专家有知识,而且很多词语只有专家能说。你连开口说话都没门,不崇拜行吗?
第四点,说说语种的规模。汉语是一个大语种,即便在美国,第一英语,第二西班牙语,第三就是汉语了。我曾到过蒙古。我们的内蒙用老蒙文,竖着写的。蒙古用新蒙文了,是用俄文字母拼写。你看他们的思路同我们也一样,西方好,我们都西化吧,至少也得傍上一个俄国。在他们的书店里,要找一本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要找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难啦。蒙古总共两百多万人,首都乌兰巴托就住了一百万,是全国人口的一半。你们想一想,在一个只有两百万人的语种市场,出版者能干什么?他们的文学书架上最多的是诗歌,因为牧人很热情,很浪漫,喜欢唱歌。诗歌中最多的又是儿歌,因为儿歌是一个少有的做得上去的市场。他们的作家都很高产,一见面,就说他出了五十多或者八十多本书,让我吓了一跳,惭愧万分。但我后来一看,那些书大多是薄薄的,印几首儿歌(众笑)。但不这样又能怎么样?你要是出版《追忆似水年华》,一套就一大堆,卖个几十本几百本,出版者不亏死了?谁会做这种傻事?这里就有语种规模对文化生产和文化积累的严重制约。同学们生活在一个大语种里,对这一点不会有感觉,你们必须去一些小语种国家才会有比较。我还到过一个更小的国家,冰岛,三十多万人口。他们有很强的语言自尊,不但有冰岛语,而且冰岛语拒绝任何外来词。bank是“银行”,差不多是个国际通用符号了,但冰岛人就是顶住不用,要造出一个冰岛词来取而代之。我们必须尊重他们对自己语言的热爱。但想一想,在这样一个小语种里,怎么写作?怎么出版?绝大多数冰岛作家都得接受国家补贴,不是他们不改革,不是他们贪恋大锅饭,是实在没有办法。相比之下,我们身处汉语世界应该感到幸福和幸运。世界上大语种本来就不多,而汉语至少有十三亿人使用。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读书,也是个天文数字。再打算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读好书,也是天文数字。这个出版条件不是每一个国家都有的。
综上所述,从用字的俭省、输入的速度、理解的方便、语种的规模这四个方面来看,中文至少不是一无是处,或者我们还可以说,中文是很有潜力甚至很有优势的文字。我记得西方有一个语言学家说过,衡量一个语种的地位和能量有三个量的指标:首先是人口,即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口数量。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比较牛,至少有十多亿。第二个指标是典籍,即使用这种语言所产生的典籍数量。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汉语也还不错。近百年来我们的翻译界和出版界干了天大的好事,翻译了国外的很多典籍,以至没有多少重要的著作从我们的眼界里漏掉,非常有利于我们向外学习。这更不谈中文本身所拥有的典籍数量,一直受到其他民族羡慕。远在汉代,中国的司马迁、班固、董仲舒、扬雄他们,用的是文言文,但动笔就是几十万言,乃至数百万言,以至我们作家今天用电脑都赶不上古人,惭愧呵。第三个指标:经济实力,即这种语言使用者的物质财富数量。我们在这第三点还牛不起来。中国在两百年前开始衰落,至今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正因为如此,汉语在很多方面还可能受到挤压,有时候被人瞧不起。英美人购买力强,所以软件都用英文写。这就是钱在起作用。香港比较富,所以以前粤语很时髦,发了财的商人们都可能说几句粤式普通话。后来香港有经济危机了,需要大陆“表叔”送银子来,开放旅游,开放购物,于是普通话又在香港开始吃香。这种时尚潮流的变化后面,也是钱在起作用。
以上这三个量的指标,在我来看有一定的道理。正是从这三个指标综合来看,汉语正由弱到强,正在重新崛起的势头上。我们对汉语最丧失自信心的一天已经过去了,提倡拼音化和拉丁化的改革,作为一次盲目的文化自卑和自虐,应该打上句号了。
来自文言的汉语
前面我们是展开汉语外部的比较角度,下面我们进入汉语内部的分析,着重回顾一下汉语的发展过程。
我们常常说,现代中文是白话文。其实,这样说是不够准确的。要说白话文,要说平白如话或者以话为文,世界上最大的白话文是西文,比如说英文。英文是语言中心主义,文字跟着语言走,书写跟着读音走,那才够得上所谓“以话为文”的标准定义。从这一点看,现代汉语顶多是半个白话文。
我们的老祖宗是文字中心主义:语言跟着文字走。那时候四川人、广东人、山东人等各说各的方言,互相听不懂,怎么办?只好写字,以字为主要交流工具。秦始皇搞了个“书同文”,没有搞“话同音”。一个字的发音可能五花八门,但字是稳定的、统一的,起主导作用的。你们看过电视剧《孙中山》吗?孙中山跑到日本,不会说日本话,但同日本人可以用写字来交谈。不是言谈,是笔谈。那就是文字中心主义的遗留现象。
古代汉语叫“文言”,“文”在“言”之前,主从关系表达得很清楚。从全世界来看,这种以文字为中心的特点并不多见。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猜想,这与中国的造纸有关系。一般的说法是,公元一〇五年,东汉的蔡伦发明造纸。现在有敦煌等地的出土文物,证明公元前西汉初期就有了纸的运用,比蔡伦还早了几百年。有了纸,就可以写字。写字多了,字就成了信息活动的中心。欧洲的情况不一样。他们直到十三世纪,经过阿拉伯人的传播,才学到了中国的造纸技术,与我们有一千多年的时间差。在那以前,他们也有纸,但主要是羊皮纸。我们现在到他们的博物馆去看看,看他们的《圣经》,他们的希腊哲学和几何学,都写在羊皮纸上,这么大一摞一摞的,翻动起来都很困难,也过于昂贵。据说下埃及人发明过一种纸草,以草叶为纸,也传到过欧洲,但为什么没有传播开来,为什么没有后续的技术改进,至今还是一个谜。
我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没有纸,人们怎么交流思想和情感呢?如果文字在生活中不能方便地运用,那些古代欧洲的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到处跑,怎么可能保证文字的稳定、统一和主导性呢?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欧洲的语言不是以纸为凭和以字为凭,大多只能随嘴而变:这可能就是语言中心主义产生的背景,也是他们语言大分裂的重要原因。你们看看地图:他们北边是日耳曼语系,包括丹麦语、瑞典语、荷兰语、爱沙尼亚语、德语,等等,原来是一家,随着人口的流动,你到了这里,我到了那里,说话的语音有变化,文字也跟着变化,互相就不认识字了,就成为不同的语种了。他们南边是拉丁语系,包括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等等,原来也是一家,但一旦扩散开来,在没有录音和通讯等技术设备的条件下,要保持大范围内读音的统一是不可能的,要让他们的表音文字保持统一也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只好闹分家。
有一个专家对我说过,阿拉伯文在这一点上类似汉语。比如伊拉克人与沙特阿拉伯人,使用同一个字时可能有不同的发音,但含义上相通。我在这方面只是听说。
中国有个研究历史的老先生叫钱穆,十多年前在台湾去世。他在谈到中国为何没有像欧洲那样分裂的时候,谈了很多原因,文字就是重要的一条。在他看来,正因为有了“书同文”的汉语,中央王朝和各地之间才有了稳定的信息网络,才保证了政治、军事以及经济的联系,尽管幅员广阔交通不便,但国土统一可以用文字来予以维系。欧洲就没有这个条件。语言一旦四分五裂,政治上相应的分崩离析也就难免。现在他们成立欧盟,就是来还这一笔历史欠账。
汉语不但有利于共同体的统一,还有利于文化的历史传承。我们现在读先秦和两汉的作品,还能读懂,没有太大障碍,靠的就是文字几千年不变。据某些语言学家研究,一个“吃(喫)”字,上古音读qiɑ,现保留在湘方言中;中古音读qi,现保留在西南官话中;现代音读chi,进入了北方话。读音多次变化,但文字没有变化,所以我们现在还能读懂这个“吃(喫)”。如果我们换上一种表音文字,就不会有几千年不变的“吃(喫)”。同学们可能知道,莎士比亚时代的英语,乔叟时代的英语,现在的英美人都读不懂,说是古英语,其实不过是十六世纪和十四世纪的事,在我们看来并不太古。这更不要说作为英语前身的那些盖尔语、凯尔特语、威尔士语,等等,今天的广大英美人民就更没法懂了。这是因为表音文字有一种多变的特征,不仅有跨空间的多变,还有跨时间的多变,使古今难以沟通。
当然,中国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古代,不能永远生活在农业文明的历史里。随着生活的变化,尤其是随着十八世纪以后的现代工业文明浪潮的到来,汉语也表现出僵化、残缺、不够用的一面。以文字为中心的语言,可能有利于继承,但可能不利于创新和追新;可能有利于掌握文字的贵族阶层,但一定不利于疏远文字的大众,不利于这个社会中、下层释放出文化创造的能量。这样,从晚清到“五四”运动,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正是痛感文言文的弊端,发出了改革的呼声。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情况呢?
第一,当时很多西方的事物传到了中国,同时也就带来了很多外来语,这些外来语不适合用文言文来表达。文言文的词,一般是单音节或者双音节,所以我们以前有五言诗,七言诗,就是方便这种音节的组合。但外来语常常是三音节、四音节乃至更多音节。“拿破仑”,“马克思”,你还可勉强压缩成“拿氏”和“马翁”,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你不好缩写成“资义”和“社义”吧?碰上“二氧化碳”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碰上“弗拉基米尔乌里扬诺夫伊里奇”,你怎么缩写?能把它写进五言诗或者七言诗吗(众笑)?想想当年,鲁迅留学日本,胡适留学美国。这些海归派带回来很多洋学问,肯定觉得文言文不方便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语言文字的改革势在必行。
第二,文言文也不大利于社会阶级结构的变化。大家知道,白话文并不是现代才有的。宋代大量的“话本”,就是白话进入书面形式的开始,与当时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跃有密切关系。活字印刷所带来的印刷成本大大降低,也可能发挥了作用。那么在宋代以前,白话作为一种人民大众的口语,同样可能存在,只是不一定被书写和记录。我们现在看一些古典戏曲,知道戏台上的老爷、太太、小姐、相公,讲话就是用文言,而一些下人,包括丫环、农夫、士卒、盗贼,都是说白话。这很可能是古代中国语言生态的真实图景,就是说:白话是一种下等人的日常语言。到了晚清以后,中国处在巨大社会变革的关头,阶级结构必须改变。新的阶级要出现,老的阶级要退出舞台。像袁世凯、孙中山、毛泽东这种没有科举功名的人物,不会写八股文的人物,要成为社会领袖,岂能容忍文言文的霸权?在这个时候,一种下等人的语言要登上大雅之堂,多数人的口语要挑战少数人的文字,当然也在所难免。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五四”前后出现的白话文运动,一方面是外来语运动,另一方面是民间语运动。外来语与民间语,构成了那一场革命的两大动力。现代文学也依托了这两大动力。比如,我们有一些作家写得“洋腔洋调”,徐志摩先生,郭沫若先生,巴金先生,茅盾先生,笔下有很多欧化和半欧化的句子。当时生活在都市的新派人物说起话来可能也真是这个样子,作者写都市题材,不这样“洋”可能还不行。另有一些作家写得“土腔土调”,像赵树理先生,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周立波先生,还有其他从解放区出来的一些工农作家。他们从老百姓的口语中汲取营养,运用了很多方言和俗语,更多地依托了民间资源。这两种作家都写出了当时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给白话文增添了虎虎生气和勃勃生机。鲁迅是亦土亦洋,外来语和民间语兼而有之,笔下既有吴方言的明显痕迹,又有日语和西语的影响。
外来语运动与民间语运动,构成了白话文革命的大体方位,使汉语文由此获得了一次新生,表达功能有了扩充和加强。我们以前没有“她”这个字,“她”是从英语中的she学来的。当时还出现过“妳”,但用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人可能觉得,英语第二人称不分性别,那么我们也不用了吧(众笑)。当时就是这么亦步亦趋跟着西方走。包括很多词汇、语法、语气、句型结构等,都脱胎于西文。“观点”,pointofview;“立场”,position;都是外来语。“一方面……又一方面”,来自onthissideonotherside;“一般地说”、“坦率地说”、“预备……走”,等等,也都来自直译。同学们现在说这些习以为常:这没有什么,这就是我们中国话么。但我们中国古人不是这样说的,这些话原本都是洋话。如果我们现在突然取消这些移植到汉语里的洋话,现代汉语至少要瘫痪一半,大部分的研究、教学、新闻、文学都可能无法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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