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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监萨公公他们四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往山水相连的地方看了看。只见洪水围了眼前的半山,远处来水汹汹,裹挟着杂物翻腾起一个又一个浪花,其势有摧山毁岳之威,令人看到不由心生忌惮和恐惧。
在哈辛山安顿下来的人们,由于食物不能像平常一样从现如今的临时伙堂足额获取,一双双眼睛充满渴望的搜寻随洪水载沉载浮而来的诸物,尤其是那些大户人家陪嫁的红漆箱笼,平时这些箱笼应该装着华美的衣服或者图案丰富色泽鲜艳的锦绣被面,人们心里渴望得到这些在随水漂流着的无主的东西,如果能被捞取的某个箱笼里又恰巧堆满了可口的食物和浓烈的美酒就更好了。
但大多数的人只能任由心底的欲望萌生、滋滋生长,愿意用欲望蒙蔽自己的时候会觉得这令人绝望的滔天洪水也有可爱之处:如果不是这该死的老天不停歇的下着雨,随水而来的好物件好东西在向自己展示好运可以临身的机会呢。
事实上,当雨水变小的时候,歇宿在近水边的棚屋或者山洞里的人们都会来到临岸的浅水区,出力近乎搏命的捞取他们看上的东西。如果碰到一个大物件,一个小团体还不足以将物件拉扯上岸,附近的小团体会跑过来帮忙。比如至少有两个小团体齐心协力打捞一块八尺高的大门板,尽管这块大门板最后只能被斧头劈了当柴火烧,但在雨水不停的日子,做饭烧火用的木柴也是稀缺资源。有三个小团合力捞上来一头大牛的尸体,远处看到的人们双眼直冒小星星,那头被肢解成食物的牛,最后只剩下一对牛角,很多听说过的人们纷纷来看这对往常平平无奇此时却给人带来希望的牛角。
得知这件事的都监萨公公借着巡查近水区歇宿的矿工们时,曾用手抚摸过这对牛角。身边跟着的随从们有人出口:“真真是好物件啊。”得到了称赞的矿工们大方的表示将这对牛角送给这位大人,这位大人却急忙接口道:“留着吧,留在这里能让更多的人看到,灾后你们带回去,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当个见证吧。”
好运气不会再次给这个小团体带来又一对牛角,但他们总有斩获,人们也不停的传说某时某刻他们从洪水里又打捞上来的物件。说的人多了,山头上张目能瞅到小团体住处的人,不经意间总把目光快掠来去。
出了屋子后的都监萨公公目光也掠过来,他面上沉郁,并未言语。倒是身边的兵马指挥使浣尔健开口道:“雨势大,水边没多少人,也没什么人敢下水。身上系着绳子下水搏命捞物的矿工说,水下有各种大小不一的旋涡要把人给撕扯向不同的地方,光凭一人之力完全无法对抗。
“人在那种状态下不是大小便失禁,而是根本无法排泄。同伴扯着绳子把人拉回来,上岸后不管多精壮的身体,疼痛会持续到让人瘫软。”
从背后绕过来的户部主事接着感慨道:“我们平时接触和使用的水,真没啥多余想头,仅仅知道洪水可能如别人说的那般可怕,可那又如何呢,听人说过的知道和真正面对是完全两回事嘛!这水岂止把我们几万人困在这高处,简直有改天换地的威能。”
都监萨公公接着道:“这是势的力量,这弱水成大势,很多我们学以为常的东西都被这股大势给毁灭了。山上五万多精壮男人,一旦任由他们无序混乱,也会成为大势,我们身份摆在这里,这么明显的目标,这股大势会把我们毁灭的。大家齐心协力,加快我们议定的事情,把这股将成的势引到我们想要的方向去吧。”
都监萨公公话音一落,身边的户部主事、兵马指挥使浣尔健、工部主事郎中令三人齐齐称“遵命”,而后紧了紧簑衣自往别处行去。
水围着山,水势滔滔,其山无感。山围着人,山形固板,人多觉得不适。人有这般那般不适不满,或用语言或用表情显露出来,之所以有此种种变化,盖因人是活的,人心也是活的,人心总是愿意选择自己想向往的方向活泛。一个个团伙在漏水的棚屋里迎来由士兵护送过来的一个个宣讲员,这些宣讲员手持洇洇尺笺,照着笺上的明文条陈向围着他们的矿工宣导,接受矿工们的质询。直到接受能力最弱的矿工听明白了之后,这些宣讲员从盒子里取出纸笔,对团伙里每一个人重新登记厘定。
随着宣讲员的宣导,团伙里的矿工们知道了目前山上的状况,眼下灾难中掌握矿区管理权的一些举措,比如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活下来,苦力牲口甚至马匹都要宰杀充作口粮,甚至骨头熬煮烂酥后春碎、再磨成粉渣,与其它粮食混搭供应给大家活命,要求大家为了活命连骨头渣都要吃光。至于灾后放任他们自由离开,那太遥远了,有谁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活下来呢?
平时矿工们正常出工,每天可以有七个钱的收入,攒钱一个月,可以换一双鞋,攒几个月可以换一件御寒的衣服,也可以花两百钱去矿区所辖翠街找一次女人。矿区官老爷们给矿工酬劳,目的是便于管理他们这些降兵罪人。
这些矿工苦力,大多年轻气盛,因而脾气暴躁,充满戾气,往往一言不合就不管不顾出手戕害别人性命。为了管控矿区苦力非正常减员,矿工们被编队抱团,团伙中有非生产亡故的,全团伙受罚,罚没的就是这些由矿区管理层按劳发放的微薄薪津。矿工们每月到手的薪津也不都一下子花出去,几年下来集攒在手里的钱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刚刚听宣讲员讲解知道,附近的郡县州府也都遭洪水,专供矿区粮草的几个周转仓都没有了,地下矿洞受地表洪水的影响只怕全部都毁坏殆尽,恢复生产几十年上百年内几乎不太可能,王朝需要的铜矿将不再产出,这也就意味着不太可能再得到王朝的继续支援,至少短期内是如此。
手上集攒的钱除了一个用处,已经失去了交易到其它物品的功能,且矿区还在加大了钱的供应发放,以前上工每天才仅仅得七个钱,早先被迫无偿劳动的矿工们自从得了这笔收入后,无比珍视这每天所得,可现在不用上工了每天却可以领到二十钱,只是现在这些钱除了能用去找女人之外,顺带还能吃顿饱饭,其余的就没有用处了。
最先听明白宣讲员所讲的话的意思的矿工,冷冷的看着还没听明白的矿工们继续和宣讲员纠缠,到重新登记厘清身份的时候,很多人忍不住爆发了情绪。没有跟着爆发情绪的矿工们则眼神呆滞,一脸茫然,所有人都觉得失去了方向。
有降卒在暴怒叫嚣道:“我们又被弃了,以前被该死的银月国放弃,银月国的一群蠢猪无能的带着我们打了败仗,放弃了我们,让可恨的紫火国人给关在该死的矿区当牛作马(紫火国的宣讲员和紫火国的士兵们齐齐怒视他)。
“如今水灾毁了矿区,矿区没了价值,占了我们祖地的该死的紫火国人又继续它们卑污的劣行放弃我们(听到这里柴火国的士兵们有的要抽刀):等到灾后,那些在我们面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声称还给我们自由。人都没有活路了,给我们自由是什么意思他们?还不是打算继续放弃我们的吗?天啊,我们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如此待我们?”
也是,这位咆哮哥在矿区干活一直都很积极,还想着在矿区多学些技术,等五年刑期满后在矿区申请个匠人资格,身份漂白后,努力一把身份从匠人变成匠师,再到大匠师,甚至最后攀升到和紫火国派来的员外郎一样身份尊贵的大家。但此刻他却觉得梦碎了,事物朝着一个他选定的方向发展的美梦没有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反省自己然后醒来,此时只有情绪激动的不断的问身边的人“我们哪错了?我们错哪了?”
但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认同他,他就是再有理想,并且为了心中理想努力奋斗,这些和我等又有何干系?眼下的人应该首要考虑的是什么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手中就必须有能支撑生命的物资。
可是情绪失去控制的人们还没人去思考这个问题,看出端倪的宣讲员用力咳咳了一下,然后出声提醒众:
“你们不想吃饭了?你们还要不要吃饭了?想要继续从伙堂领到食物,就必须拿出饭牌重新登记,想吃饱饭的等下随你们的领伴人和团伙领头人去领取钱,明天早点去排队抽签找姑娘们。抽到签并且护住签的,有姑娘们陪玩,还能吃饱饭。没有抽到签或者没护住签的你们只能多花一倍的钱去抢别人的,且机会只有一次,抽到签的人只能被人抢一次,机会并不多呢!”
“大家赶紧排队登记,有什么等登记完了再说。”场面有失控的迹象,几位领伴人在团伙领头人目光示意下高声约束众人。听到叫喊声,为了能吃饭活命,人们从失序中回归到顺从状态,并配合宣讲员做登记工作。
这里的人安静下来,但别处闹腾得一个比一个激烈,很多团伙内部就不管宣讲员和护卫的王朝士兵们的存在,双方有仇恨的直接冲向彼此开干,手脚并用,嘴里呼吓不停。一方被对手寻了隙抓住头发后把脑袋摁住,接着用手肘痛击脑袋,每一击嘴巴都发声“吓嗯”配合,手肘疼麻了没法继续了就发力调整双方身姿,改用膝盖一下一下的撞击,这种打架方式表现出了动手的人是真没功夫在身,但又经常打架的不怕死的狠人。
这不,被压着打的这位也不含糊,忍着痛找机会往对方裆部下断子绝孙手,呼吸之间双方你来我往,双方交好的伙伴们稍微犹豫了一下,也加入了战团。有功夫在身的一方总是占些优势,团战之中算得一高手,这位高手看出和他对战的对手是菜鸡,丝毫不把对方看在眼里,随意的一抬腿就把人踹出棚屋外。
跌出屋外的这位一阵发蒙,雨水叭嗒叭嗒拍打他脸上,鼻孔吸入了溅出的小水滴人才清醒过来,继续躺山地上的他也知道不是那位高手的对手,两眼骨碌碌的乱转想找个称手的东西再报仇雪恨。这一努力,还真让他给找着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起后全速冲向他选好的可以作为兵器的一把木柄铁锹。手里有了家伙,胆气复壮,立马冲回棚屋,瞧准时机照着那位高手的脑袋全力拍打,全场听到“嘭”的一声,接着“咔嚓”一声。
屋子里未参战的其他人看到了刚刚还勇猛无比的那位高手被拍翻地上,也看到铁锹柄受反震巨力给震断,地上的高手脑袋血肉模糊,拍人的那位虎口也在流血,当然场上流血的可不止他们俩,激斗也没停止,断电的仅这俩对手而已。菜鸡新手扔掉半截木柄,弯腰抓起铁锹后大喝一声:“去死吧杂碎!”菜鸡新手边喊边冲向那位高手。
看到这俩即将又交上手,观战的众人也满脸兴奋的期待这次碰撞结果。生死时刻,坐地上的那位高手回过神,见过手冲过来,全身一缩,凌厉气势自生,在判断铁锹挥击轨迹后,从地上起身往旁边一让,完美的避开对手的攻击,接着集聚全身力气给菜鸡对手一击,双方甫一接触又分开,之后两方都失去了再战之力,都坐地彼此忌惮的盯着对方。观战的人们很多人无不对那位菜鸡新手惋惜:这一击不废掉这位高手,等人回过气来只有挨宰的份。
又过了几个呼吸,交战的双方停了下来。不动手了,但两方骂战不停,也包括失去再战之力而坐地上的人。能再战的都在缓慢回气,等到气力回来几分后再来一决生死。
这场争斗的起因说起来搞笑。主要当事两人,平时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裤子共着一件衣服——他们也真的共同攒钱几个月买了件可以去翠街找女人充门面的共享衣服。也因为这件去翠街找女人时充门面的共享衣服的使用次数分配不均以及一些别的原因,今天他们当众大打出手。
宣讲员和护卫的士兵们可不管这些,脸上尽是诡异的笑容,语气轻松的道:“打完了没?打完了就过来登记,没重新登记在册的伙堂可是不提供饭食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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