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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他公然泼冷水都不禁侧目,曹操知他性情,也不大当回事,扑哧一笑:“你这败兴之物,偏与旁人所论不同。评说词句也罢了,何来晦气?”
许攸自顾自灌了樽酒,擦擦嘴道:“今聚饮江畔乃是幸事,你却一开言就连发六句悲苦之叹,还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言,岂不是晦气?”
曹操不屑一顾:“你何曾明了我诗中之意?岂不闻诗赋皆有比兴之道?胡批乱讲真是扫兴!”
“我说的正是比兴之道。前面悲叹之语也就罢了,你既有求贤之意,为何还道‘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难道说你曹阿瞒这棵大树也不可依?甚是不吉啊!”
曹操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招揽天下才士,谋取九五至尊恰是他此时最在意的事,这番败兴之言正触霉头。
许攸兀自不悟,依旧嬉皮笑脸往下批:“还有,今我军在北周瑜在南,你却道‘乌鹊南飞’。这岂不是说你这棵树不可依,反倒逼得那些有才之士南奔孙氏?大军相持之际,将士用命之时,这诗是不是晦气?”
蔡瑁早发觉曹操变颜变色,赶紧出来打圆场,嚷道:“许子远,你这饶舌鬼!喝酒还堵不住嘴?”众人皆有尴尬之态,一见此景都把酒举了起来:“请请请……”甭管左右是谁,都一通乱敬。猛然间又听乐声骤起,杜夔带着一干乐工又奏又唱,竟然就是曹操刚作之辞:“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嘿!好厉害,这么会儿工夫就奏出来啦!”
“是丞相编得好,敬丞相……敬丞相……”众人连声敬酒,总算把这话头岔开了。
曹操手握大槊呆立半晌,最后冷笑一声回归坐席。蔡瑁已一头冷汗,他呆了片刻,猛然想起件事——冬天本是西北风,可每逢冬至前后,必有几日转刮东南风,如今为避风浪战船多已连锁,当防敌人火攻,该提醒曹操一声。想至此一抬头,却发现主席上已空空如也。
“异度兄,丞相何处去了?”
蒯越道:“方才起风,丞相好像起身更衣去了。等他回来你劝劝他,时候不早了,差不多就散席吧,不少人都悄悄撤了。如今时气不好,别再有病倒的。”
“好。”蔡瑁连忙起身,“我正好有事与他谈,顺便问问。”说罢起身奔了阁楼。
这艘楼船的阁楼共有三层,一层相当于议事军帐,二层以上既供将领居住又可安排弓弩。这会儿众人都在船头饮酒,卫士仆役也在外伺候,曹操平日又不在这儿住,里面连个兵都没有,唯恐失火仅点了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蔡瑁转了两圈没看到曹操,正想登梯上楼,却听东边窗口传来说话声,过去一看,不禁失笑——船舷夹道处十几个亲兵分作两列,那位大丞相正褪着中衣往江里撒尿。
蔡瑁想打个招呼,又恐“惊驾”,这等事还是不看为妙,便侧身隐在窗内,却听曹操正说道:“我以为你这老小子指天画地有多大的本事,原来也是饮酒撒尿的寻常之辈。”
说谁呢?蔡瑁正诧异,又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阿瞒兄不也一样?”
蔡瑁禁不住好奇,偷偷探头一看——果然是许攸,也提着中衣在那儿站着呢。
其实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可许攸天生爱说话,小解还要聊天:“唉……咱都老了,身体不行了,我一夜得起个两三次。”
曹操却道:“我身子硬朗着呢,没你那般废物。瞧你那物件,就是个软枝子,撒个尿都这么半天,恐怕什么乌鹊也依不得了吧?还有脸说我?”
蔡瑁捂着嘴才没笑出声来,瞧着他俩斗嘴,心里却觉踏实不少——毕竟是朋友,刚才还在生气,这会儿又有说有笑了。
许攸也笑道:“你太小心眼,什么事都记着。撒尿还要作践我。”
“我作践你?你几时给我面子?”
“官渡之时若不是我……”
曹操赶紧拦住:“行啦行啦!别没完没了的,多少年就是这么句话,做梦呓语都忘不了!”
“我立的功劳,凭什么忘?”
“我也没亏待过你呀,赐你钱财,与你富贵。你的家奴在外勒索民财强占田地,我何时问过?”
许攸咯咯一笑:“墨子有云‘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自古钱财乃智勇所谋,你酬劳我还不是应该的?”
“应该的?好好好!算你对,你对……”曹操笑呵呵系好中衣,忽然手指前方,“子远快看,有一条闪白光的鱼!”
“在哪儿?”许攸不明就里,裤子还没系好就抻着脖子弯着腰一通找,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漆黑的江水,哪有什么白鱼?正在五里雾中,忽觉腰上一痛,一个趔趄栽落江中。
严冬的江水冰凉刺骨,许攸手刨脚蹬拼命喊着:“快拉我上去,我不会水!”
“哈哈哈……”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天底下也有你许子远不会的?我可不信!”
“我真不会水……”许攸话未说完已灌了口水,一伏一冒嚷着,“咳咳!救命啊……”
“救命?”曹操的笑容倏然不见,霎时间目光狰狞可怖,“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既然我不可依,又岂会救你?实话告诉你,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啦!”
“曹阿瞒……”许攸明白了,就是他把自己踹下来的!越发死命挣扎,“曹阿瞒……曹丞相!求你看在……”话说一半又没入水中。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饶了你?”曹操冷冷一笑,“你可真是痴人,到死都不明白。正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就更不能容你居功自傲,指手画脚!别以为立了点儿功劳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能富贵你,也能杀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错了……求求你……”许攸的挣扎越来越无力。
“晚矣。”曹操摇了摇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能饶你,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送你一程,叫你少受点儿罪。”说罢自亲兵掌中抢过那条大槊,掉转刃锋,猛地掷了下去。
这一槊正刺入许攸肩头,他忍着剧痛还在扑腾,嘴里胡乱嚷着。是哀求?是咒骂?是号哭?却已没人辨得清,只是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曹操却似泥胎偶像般无动于衷,默然注视着江面,直到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至于那些亲兵,都缄口不言,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蔡瑁躲在窗后,把这经过看得清清楚楚,已吓得瘫软如泥,早把要说的事情忘了。他蜷身倚在窗下,紧捂住鼻口,生怕发出动静引火烧身,心中一团乱麻——天呐!这就是与曹操做朋友的下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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