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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袁谭闻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眼泪都吓回去了,“父亲您不要孩儿了吗?”
袁绍抚着他头缓缓道:“你胡说什么啊……刚才为父嘱托的话没听见吗?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过继到那边,你依旧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继承大将军之位、统领四州兵马、与曹操一争天下,权力地位雄心壮志……全都没指望啦!袁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只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当初他受命统领青州之时,袁家在那里的地盘只有一个县,是他冲锋陷阵攻城夺地,逐田楷、败孔融、剿黄巾,辛辛苦苦为父亲打下一个州的!官渡之战更是不离父亲左右,指挥军队鞍马劳顿,可到头来父亲非但不传位给他,反而要把他过继出去。袁谭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要据理力争:“父亲您怎……”
“别再叫我父亲了。”袁绍深知袁谭的性子,今日若不把他压制住,以后难免惹出祸来,便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着他,那严厉的目光宛若两把尖刀,“从现在起你就是过继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谭还欲再问,却见袁绍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亲加主公的双重威严把自己满腹怨言都顶了回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声大哭,又不知该哭父亲还是哭叔父,便撒开袁绍的手伏倒在地呜咽着。
父子之间岂能真的无情?袁绍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可还是咬着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还指望着你们呢……你现在就去前面布置灵堂吧,吊唁宾客迎来送往之事还得由你照应。丧事过后也不必急着回青州了,就留在邺城为你弟弟出谋划策……去吧去吧……”说完话袁绍把眼一闭把头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谭恍如冷水浇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刘氏夫人立刻招呼了几个仆僮,生生把袁谭架了出去。
等到袁谭的呜咽声渐去渐远,袁绍才慢慢睁开眼睛,这番痛心处置太过伤神,但觉五内俱焚身躯沉重,无论看谁都恍恍惚惚尽是重影,情知大限将至刻不容缓,赶紧又呼唤二儿子。
袁熙二十出头,相貌颇为清秀,但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日眼见生离死别,他眼泪都快哭干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袁绍叹了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们兄弟三人中,熙儿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以后要继续遵从孝悌之道,好好待你的兄长和弟弟。牢记防微杜渐,可千万别让奸邪小人离间你们兄弟的关系。”袁绍这席话表面上是对袁熙说的,可眼睛瞅的却是老三袁尚。
“是……”袁熙早就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再无什么悬念,继承袁绍事业的就是三子袁尚。以审配为首的河北士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逄纪、荀谌等人无话可说,刘氏夫人也放宽了心。唯有郭图与辛评面沉似水——郭图是颍川士人,又与审配等人素来不睦,已与袁谭暗通款曲多年;辛评与他一样是颍川人,与本地土豪的关系也不好。
袁绍不能再等了,来不及解释什么,赶紧呼唤道:“尚儿,你过来……”
袁尚跪在审配和逄纪中间,闻听呼唤抹了抹眼泪,爬到父亲眼前。他刚刚二十岁,在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像袁绍,平日里待人温文尔雅,很有些贵族子弟的气质。袁绍凝视他片刻,忽然严肃起来,拍着他的肩头道:“给列位大人施礼。”
袁尚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转过身朝堂上所有的人深深一拜。这可把在场之人都吓坏了,审配、逄纪抢步上前把袁尚搀起来:“主公,我们可受不起公子的礼啊!”
“应该的。”袁绍点了点头,“我决议……决议……”他想说“决议把家业连同官位传与此子,请诸位排除私念鼎力辅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直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人扼住,动动舌头都异常吃力。审配、逄纪见此情境泪涕横流,跪在袁绍面前朗声盟誓:“皇天后土神人共鉴。我等辅保少主继承大业,一定忠心耿耿永无二心!”别人见他俩领了头,无论真情假意也只能纷纷磕头附和。
即便听了他们的表态,袁绍心里还是不无忧虑。倒不是怀疑审配、逄纪的忠诚,而是废长立幼有悖礼法,这三个儿子将来的微妙关系实在令人不放心!可他又只能这样决定,选择袁尚绝非因为偏爱,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平心而论袁谭是长子又有战功,是万万不能搁置一旁的。但袁谭为人刻薄寡恩,又缺少谋略,与河北诸多豪族之间没有处好关系,这就大大妨碍了以后的道路。袁绍统治河北的原则是重用豪族抑制百姓,与豪强共治天下,力图建立一个森严的等级秩序。若官渡得胜有了新地盘立袁谭倒也罢了,可这一仗打输了,不但血本无归内部矛盾也开始凸显,今后的首要任务是保守疆土恢复实力,这可能要三五年的努力,更要靠河北大士族鼎力扶持。袁谭与审配他们的关系处不好,人心不齐怎么能与曹操抗衡呢?至于老二袁熙,忠厚到家就是窝囊,选他为主恐怕会使河北豪族盲目扩张,物极必反将来难免尾大不掉。挑来选去可堪其位的就只剩下老三了,袁尚自小聪明又能礼贤下士,那些豪强趁他年幼搞些兼并土地之类的勾当倒无伤大雅,以他的天资加之历练,日后能处置好。只有立袁尚才能兼顾内外,把河北豪族都绑在袁氏这驾马车上。
但袁尚继位意味着废长立幼,袁熙倒也罢了,老大袁谭久在青州,既有兵马又有郭图扶持,定不肯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一个外甥高幹,自从掌握并州后渐渐难以驾驭,俨然已成国中之国,可绝不能再闹出兄弟相争的事了。所以袁绍要把袁谭过继出去,摘掉他身上的血统优势,并禁止其离开邺城掌握军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祸起萧墙。可即便这些举措都完成了,袁绍依旧惴惴的,眼下没问题,可日后怎样又有谁猜得到呢?只能尽人事,而不能知天命,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啊……
千不怨万不怨,只能怨自己急功近利败于曹操,把大好的情势给葬送了。袁绍想到这儿愈觉天旋地转,胸臆间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气息怎么喘也喘不匀;一瞥眼又瞅见了跪在远处面如死灰的郭图,想叫过来训教几句,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颤巍巍指着他。
逄纪何等敏感,赶紧把耳朵凑到袁绍嘴边,又点头又称是,假装听到了什么,然后转过脸朗声道:“郭公则,主公有令传你。少主继位局势不稳,暂罢你都督之职,河北兵马自即日起交军师审配统领!”
郭图见他假传号令立时无名火起,但回头一望——不知何时,袁尚一派的李孚已带了十几个铁甲卫士守在门口,个个刀枪在手杀气腾腾,倘若敢违抗他们的意思,立时就有性命之虞。郭图敢怒不敢言,只得咬着牙拱手道:“属下遵命……”
审配把手一摊毫不客气:“公则,你把兵符拿来。”
郭图强压怒火,不情不愿地自怀中摸出虎符,递到审配手上。审配接过来在袁绍眼前晃了两晃,袁绍连点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眨眨眼睛——总算放心了!他的手摸索着伸到榻边,攥住一把小梳子,吃立地举到胸前梳理着胡须。
刘氏知道他的脾气,哪怕死也得死得有面子,想接过来帮他的忙,袁绍却攥得死死的不肯松开,硬是要自己来。众人见他还这样死撑着,一个个又垂下了泪水。袁绍哆哆嗦嗦梳理了几下,忽然颤抖着嘴唇,挣扎着道:“都出、出……去……”
审配等人已肝肠寸断,重重磕了个头,望了主公最后一眼,呜呜咽咽退了出去。郭图愤满胸膛,但袁尚继位已成定局,现在连兵权都被人家夺去了,只能跺着脚忿忿而去。辛评也是反对立袁尚的,一者他将来必然遭受排挤,二者他总觉得废长立幼后患无穷,但事已至此就算有千言万语袁绍也听不进去了,何况辛氏与曹操的军师荀攸有亲戚关系,只要说错话难免被打成内奸,他只得唉声叹气跟着郭图走了。袁熙不是刘氏所生,又眼瞅着弟弟继承了家业,自觉呆在这里有碍,连望父亲最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颤抖着跪到了门外。
卧榻边只剩下刘氏和袁尚,袁绍眼神游离地瞅了他们一眼,又咕哝道:“出……去……”袁尚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刘氏一把将儿子搂住——她太了解丈夫了,心比天高的袁大将军绝不允许任何人看见自己断气,哪怕妻儿也不行!
母子俩撤去袁绍的靠背,让他平平稳稳躺下,赶紧哭哭啼啼往外走,脚还没迈出门槛,忽听袁绍竭尽全力嚷了最后一句话:“千万别难为谭儿……”
“诺!”母子俩噙着泪答应了,这才退至外面跪着。
袁绍用尽全力喊完,听到他们答复,终于缓缓合上了眼睛。能做的他全做了,身后事怎样就是想管也管不着了,子孙自有子孙福,就由着他们去闯吧!
人都是孤孤单单来的,去时也没人送得了,最后时刻还是要留给自己。弥留之际的袁绍回忆自己一生,可谓惊涛骇浪大起大落,曾经英气勃发却又惨淡收场,但是除了官渡之败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细论起来他这辈子的风光超过了开辟家业的老祖宗袁安,比起父一辈袁成、袁逢、袁隗也毫不逊色——行了,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老袁家这个姓啦。
袁绍什么都不想了,年少时的友情、建立功业的激情、君臣情、父子情、夫妻情……一切都不曾真正装进他灵魂里,他灵魂里只有顽强的自尊。他也不再费力喘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被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煎熬着,却岿然不动犹如神明塑像,竭力保持威严和矜持。这种自尊是与生俱来的,四世三公侯门之后,贵族的自尊永远伴随着袁绍。曹操可以在战场上击溃他的军队,却永远也不能击溃他的高傲。
永远不能……
兖州备战
自曹操与孙权达成默契之后,张纮被朝廷授以会稽东部都尉之职,带着所谓规劝孙氏归降的使命回到江东。与此同时孙权也放开限制,允许避难江东之士北上返乡。在这些人中,名气最大的就是王朗与华歆。
王朗字景兴,东海郯县人,是先朝太尉杨赐的得意门生,以通晓经籍而著称。战乱之际他奉陶谦之命至西京朝拜天子,被任命为会稽太守。孙策攻占江东之时他坚守顽抗终究不敌,在逃亡交州的路上被孙策擒获,虽没有被处死,但一家人自此被拘禁在曲阿,后来几经辗转吃了不少苦头。
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是声名赫赫的人物,华氏家族也曾与颍川陈氏齐名。他在战乱时担任豫章太守,后来孙策势力壮大,他迫于无奈献城投降,此后被孙氏兄弟留于帐下,表面上礼数有加,其实也不过是客客气气的软禁。
这俩人都已四十多岁了,可是脱离江东来到许都,颇有脱胎换骨重获自由之感。京城一干名士若孔融、郗虑、荀悦之流纷纷前来道贺,荀令君更是大笔一挥,任王朗为谏议大夫、华歆充任议郎,两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廷要员。但是朝廷的实际主宰曹操未在许都,为了礼数周全两人还需再辛苦一趟,前往兖州浚仪县面见曹操。
幕府长史刘岱早把一切安排妥当,派了两架舒适的马车将二人安安稳稳送到目的地。一路上吃喝有人伺候,几乎是下了马车就踩在县寺的青砖地面上,鞋上连点儿泥都没沾。此处还有个司空主簿王必负责接待,叫仆僮伺候他们又是沐浴又是更衣,上等的吃食端到眼前,就差一口一口往嘴里喂了。这般贴体安排搞得他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就是见不到曹操本人。直等到第三天午后,王必才通知他们见曹操,备下两匹好马带他们出了县城。
约摸行了五六里,曹军的大营迎入眼帘。但引路的王必依旧不停,绕营而走又走了三四里,行至鸿沟沿岸才勒马。浚仪以东是鸿沟分叉之处,主流顺势南下,而向东南分出的支流便是睢水。此时这里热闹非常,无数的士兵光着膀子、挥着铲子正在河口劳作,似乎是要挖出一条渠。王必对看得发愣的王华二人扬了扬手:“二位大人,请这边走。”随即领着他们上了一处林荫密布的小山包。
两人放眼打量,山包周围有士兵防卫,上面搭了座简易凉亭。亭中有两个人,其中一人似是小官,正趋身捧着一张羊皮卷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另一人身穿锦衣,注视卷宗正在聆听——若不是曹操还能是谁?王必将二人领至近前,识趣地退了下去。两人看出曹操正在听属下汇报,正犹豫着该不该过去打扰,却见他一边看卷宗,一边开口道:“二位大人过来坐吧。”
华歆与王朗对视了一眼,若不行礼就落座有失上下之分,可又见曹操面前已摆好了两张坐榻,情知人家早候着他们,便安然就位。那个汇报的小官年纪轻轻,长得黑黪黪的,见来了俩重要人物,赶紧住了口就要告退,曹操却道:“你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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