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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雪之丞暴起的狂怒,坂田竟也没有拦着。商细蕊就被这样撵出了陆军部,他在走廊里呆呆站了一会儿,来不及得意,转身发足狂奔向锣鼓巷。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深秋,太阳大而风很凉,商细蕊身上的衣服薄了,但是跑起来也不觉得冷。商宅离程宅街头街尾的距离,他满可以回家一趟洗洗脸换换衣裳喘口气,与朋友们商量着怎么再进程家的门,可是他不,他等不了这一时半刻。走到程家的小角门,因为不知道里面程美心和她的兵还在不在,不敢硬闯,兜兜转转绕了半圈,望着那墙头发愁。程家周围可太干净了,连个摆摊的都没有,更别提破箩筐破水缸,他现在身上新伤叠旧伤,飞不大起来了。
巷子口有个卖秋梨的小贩路过,商细蕊一眼瞅见,吆喝他:“嘿!过来!”小贩以为是主顾要买梨,兴冲冲就来了。走到巷子里,商细蕊往墙角一指:“手贴墙,趴哪!”小贩以为是遇着打劫的,看商细蕊气势汹汹,怕得呆立住。商细蕊揪着他按墙上,小贩直叫唤:“今儿刚出摊!没卖出钱!”商细蕊说:“闭嘴!蹲下!”退后两步,蹬着小贩的肩,飞身上了墙。小贩仰头看看高墙,稀里糊涂成了入室大盗的同伙,一声不敢出,挑起担子跑得飞快。
程家正在预备给程凤台喊魂的事宜,风水先生焚了符纸做了法,命人取一只三岁往上的大公鸡拿红线拴着爪子,抱到十字路口去,鸡朝哪边走,就让大少爷上屋顶朝哪边喊他爸爸的名字。这一切刚准备好了,商细蕊就到了。
商细蕊视若无睹穿过程家的亲属们,他走得又急又快,目不斜视,与人基本的互动反应都没有,倒像被法术招来的一个阴阳两隔的鬼,一脚踏灭法阵内的香灰,直入卧房。别人尚且来不及反应,二奶奶提着裙角紧跟过去了,一进去,只见商细蕊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跪在床边,合着眼,把面颊贴在程凤台的手心里。程凤台几天得不到他喂汤水,明显的瘦了,但是,还好,他还活着。
二奶奶看见商细蕊脸上的青和紫,返身关了门,问他:“他们打你了?”
商细蕊睁开眼睛:“我也打他们了。”
二奶奶不言语,走开片刻,再进屋,手里多了只热馍馍,馍馍横掰开,里面夹了两片厚切流油的腊肉:“吃吧。”
商细蕊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来,张大嘴巴就咬掉半只,他太饿了,一只还没有吃完,外面有丫头的声音:“二奶奶,鸡朝北走了,大少爷该上房了。”
二奶奶撇下商细蕊,出去看顾儿子的安全。商细蕊一心一意地吃馍馍,过了会儿,听见房顶上传来幽幽的叫喊,叫的是程凤台的名字,那声比说话大点儿,比唱戏荒点儿,飘飘荡荡,毫无骨气。如果水云楼的小戏子胆敢发出这种猫叫,商细蕊能当场打死他。但是既然叫的是程凤台,商细蕊就不能假装听不见,他抻脖子把剩下的馍馍咽了,凑在程凤台的脸庞深深一嗅,跟出去看究竟。
程家的大少爷长到十四岁,一直在学校规规矩矩读书,今天之前,他发出过的最大的声音就是音乐课唱歌。现在,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像猴子一样爬上屋顶,朝着指定的方向喊他父亲的名讳。人们嫌弃他喊得不够响亮,不够清晰,不断地仰着脸指点他,纠正他,催促他,站在高处往下看,他分明看见了娘舅舅妈的无奈与大嬢嬢的嘲笑,方医生斜靠在廊柱下,手搭凉棚朝他看,嘴里在嚼口香糖。大少爷臊红了脸,眼睛里含着两点羞耻的泪,越喊越不成声,简直要气急败坏了。
商细蕊问:“这是在干嘛?”
没有人搭理商细蕊,就连最热衷于四处宣扬招魂之术的林妈也不理他,他们都替二奶奶恨着这个男妖精。到底商细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没人给他说,他自己看明白了:“你们在给程凤台找魂?”
范涟觉得有些羞愧,什么年代了,他们家居然还在时兴这种巫术。程美心则是憋着股笑意瞧过来,她希望商细蕊奋起斥责这场闹剧,然后彻底得罪二奶奶,乱棒打出去。谁知道,商细蕊居然说:“这孩子不行,下来,我上去!”
这么说完,当真去爬梯子。二奶奶不知是否要阻拦,问法师,法师捋捋胡须不置可否。程美心凑在二奶奶旁边说:“让他去!让他当个孝子还不好!”商细蕊三两下爬到屋顶,夹着胳肢窝把大少爷递下去。
程家的房子,过去齐王府的房顶,因为具有皇室身份,楼房规制自然超越平民百姓,站上头一看,属这里顶高,眼下是起伏连绵的灰瓦与街巷。商细蕊吸足一口气,面朝北方,喊出程凤台的名字。他的嗓门一起,程家人都觉得有一股劲风迎面扑似的。喊到第二声,街尾的小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推门朝街上找,她真真听见商细蕊的声音了。第三第四声,周围的街坊四邻都在家里待不住了,仰头看天。天上有声音传下来,是一个人的名字。
时间再久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嗓子有点疼,替屋顶上的人胸闷气短。哪有这种喊法的,豁出命一样拉扯嗓子,肺腔子都得炸了!范涟懂戏的,先有些不安了,对二奶奶耳语:“差不多了,叫他下来吧,再喊下去嗓子可吃不消。”二奶奶没有表示。范涟便仰头喊:“可以了,商老板,够了!下来吧!”别说商细蕊没听见,范涟自己都没听见自己喊的啥,声音都被商细蕊盖住了。
小来跟着商细蕊的呼喊跑到程家,因为之前来过几次,门房没狠拦她,由她横冲直撞跑到内院。她一见到商细蕊站在屋顶上,挥手急叫道:“蕊哥儿!你下来!你别喊了!”叫嚷多遍,然而毫无成效。小来急疯了,回头就给二奶奶跪下去,眼泪横淌,声儿都破了:“二奶奶,你行行好,让商老板别喊了,他是靠嗓子吃饭的!这么个喊法儿,嗓子禁不起啊!”
二奶奶脚往后一缩:“不是我让他上去的!”
小来只顾磕头:“您饶了商老板吧!咱们以后再不敢招惹程二爷,躲得程家远远的!您大人大量!留他一条活路吧!”
二奶奶也急了:“你这丫头!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转向范涟吩咐道:“去!教人把他拉下来!”
到房顶上拉一个人,谈何容易,几名护院正在跃跃欲试。商细蕊却忽然掩住了口,低头咳嗽了两声,之后茫然然眺望天边的一轮落日,气管抽紧的疼,在这暮色寒风中,他心想道:没有办法了,二爷,我也没有办法了。人就往下一栽,旁边的护院拉了一把他,拉在手里,衣裳没吃住分量,哗啦撕开,人翻着滚儿从房顶上跌下来,亏得地上的护院伸手又接了一把,不然准得摔破头了。
小来已是魂飞魄散,那边方医生排开众人上前检查,发现商细蕊袖口一滩潮湿的鲜血,他嘴唇也沾着血,是刚才咳出来的。小来心口登时凉了半截,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场招魂法事做到这个地步,竟以商细蕊的啼血之音告终,是福是祸难以预测,老法师随后告辞。小来捉着范涟的裤腿哀求:“范二爷,您帮帮忙,教人送我们回家。”
方医生说:“姑娘,不知道他有没有摔伤,现在最好别搬动,观察观察。”
再看商细蕊,呼吸微弱,脸色灰白,显然是伤气伤狠了。范涟做主把商细蕊搬去客房安置,程美心对二奶奶说:“完了,被他讹上了。”
二奶奶只是愁容满面的。
商细蕊足足昏睡了一天多,是神经紧张,累崩了弦儿。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盈盈的红光,依稀是躺在秦淮河边的红木楼里,然而空气只有干冽,没有河岸边的胭脂水汽。商细蕊一张嘴,嗓子烧得疼,嘴唇枯燥,肚子有一泡尿憋得很急,原来在昏睡的时候,方医生也给他挂了两袋药水。商细蕊爬起来,四处找马桶撒尿,就听见小来提了热水来洗茶杯,含笑说:“蕊哥儿也醒了!”商细蕊头脑发昏,没听出这个“也”的意思,小来接着又说:“难怪清源寺的老和尚花大钱借你去唱经,蕊哥儿!你可真神啊!程二爷真的醒了!”
商细蕊倒吸一口气,瞠目结舌的打了个哆嗦,热尿浇了满手。
程凤台比商细蕊早半天醒过来。程家堪称举家沸腾,就像过年一样挂起红灯笼,烧很多好菜犒劳下人。不出方医生预料的,第一功劳归属于林妈这个老虔婆子。程家上下都不承认是方医生的医治或者坂田给的药起了作用,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喊魂以后没两天就醒了,不是法力无穷是什么?二奶奶给方医生和护士小姐们各封了红包,最大的一份,是捐给庙里菩萨佛爷的香火钱。对此,方医生没脾气,但是现在林妈敢于对他的医嘱发表意见了,他待不住了,在程美心探病之后,方医生跟着程美心一同回了曹家。
程凤台房里走了医生护士,清空了各种仪器,空寂下来。商细蕊悄无声息走到窗下,往里一看,看见二奶奶折腰坐在床沿给程凤台喂粥,旁边立了一地的小儿女。奶妈怀抱凤乙,逗着孩子向父亲说话。程凤台一手搁在三少爷小脑瓜上,虚弱地吃着粥,脸上的神情是大病初愈的憔悴与茫然,整个人像一张洗白洗毛了的手绢子,看着又软,又温。商细蕊瞧着他,就有点痴。
二奶奶说:“这下好了,醒了就好了,先吃两天稀的,等到能吃干的,就离下地不远了。”三少爷说:“爸爸得吃饭,不能只喝水,鱼才只喝水。”程凤台手心搓搓他头发,笑了笑。商细蕊在屋外面,也跟着笑了笑。屋子里密密嘈嘈地说着亲热话,商细蕊看了一会儿,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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