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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第1页）

八月中旬的天气总归是燥热的。

粘腻的空气似一层塑料薄膜，被热意催化成絮状油渍，飘着游着，长了触角一般紧密地吸附在身上，闷得人直喘不过气。泥路一边是向下延伸的石崖子，另一侧则是往上攀走的泥坎子。坎子没有坑洞，树根就暴力地往外凸出，根茎粗糙的表皮多裂成丝状的缝隙。缝隙里躲着乘凉的知了，它们的鸣叫似乎也被滚热的气息重重地压着，跟着发沉，下坠，最终没入斑驳的阴凉。

低沉的知了声不过空旷的路面回响片刻，很快就被一阵似电锯拉扯般聒噪的动静给掩盖住了。

空气里的油渍并不被掀开，反而随着愈来愈响的乌拉声更加滑腻，且混浊。

一辆方盒状的小三轮进入坡面的视野，它在将近四十五度的斜坡上嘟嘟地往上蹿，屁股后面喷出的黑烟接连不断，同它长久拉扯着的电锯声一样。

裹着机油热气的黑烟则透过门缝与粘腻空气使劲地往纪昀文鼻孔里钻，引得他胸腔发闷，连带着头也昏昏沉沉的，直犯恶心。

“师傅，麻烦您停一下车......”车在斜坡上抖动得厉害，纪昀文的声音也不觉发着颤，一个音符弯出了十八个调子。不过他的声音太过虚弱，很快就被马达的轰隆声给盖住了，因此开车的老头儿只管沉浸且卖力地蹬着踏板。

“师傅——麻烦您停一下车——”纪昀文憋住喉咙间那股上涌的恶心感，扯着嗓子又吼了一通。

老头儿这才听见纪昀文的呼喊声，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同样扯着嗓子回话道：“小伙子——正爬着陡坡呢——这一停啊，又得缩回去——”

开车的老头不肯停车。自己的老爸纪业成也安然不动地坐在旁边，他的目光全然集中在了怀间紧紧箍住的皮箱子上。无人搭理的角落，纪昀文只能咬了咬唇，把那股子难受劲儿憋着，挨到下车。

铁盒状的三轮车内部空间构造极为简单。一架与摩托车相似的车头充当驾驶位，车身外壳由几块玻璃片子与零星铁棍焊接，而车头正对的铁皮壁处架了一块木板子，上面垫着一块海绵坐垫，淡黄色调，被灰蒙蒙的腻子给压得往下浮去，因此纪昀文的手才放上那块海绵垫子，一排孔就凹了出来，淡黄色的海绵上再铺一条红色花纹的老式毛巾就成为了一张乘客专用座。

纪昀文和自己的老爸纪业成坐在海绵垫上，两人中间挤着那个很大的皮箱子。

至于为什么纪业成不肯把笨重的皮箱子放到地上，是因为被粗糙的鞋面磨得锃亮的铁皮车底，不知从哪蹭到了一些湿乎乎的牛粪，土褐色的斑点挂在发白的铁面处，分外显眼，盯着看久了，粪便的臭味似乎也跟着盘旋在了眼睛里。

牛粪大抵是新鲜的，车身剧烈抖动时，它便软成一滩水渍，开始随着惯性左右晃荡。纪业成不觉又把手里紧拽着的箱子往身前提了提，眉头紧蹙着别开了脸——又或许他这一路都没有松过拧巴在一起的眉毛。

“不舒服？”纪业成的注意力终于从箱子上挪开，奢侈地转移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纪昀文蜷缩着身子紧靠在铁皮面儿上，双眼紧闭，嘴唇因为死死咬住的动作开始臃肿泛紫，他额前的碎发被细密的汗水打湿，并作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俨然一副难受的模样。

在嘈杂的马达声中纪昀文还是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半眯起眼点了点头。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已经蔓延到了喉咙处，纪昀文不敢张开口说话，他怕混着汽油味的空气一旦顺着唇缝溜进喉咙里，自己真会憋不住把那些残羹全数吐到箱子上。

瞥见纪昀文点头的动作之后，纪业成面色如常，他把箱子又往上提了一下，冷冷道:“再忍耐几分钟，过了这个坡就到你二叔家了。”

这是纪昀文第一次来到白虎村——父亲从小长大的地方。

虽说是父亲的故乡，可自从他去到相隔甚远的云汇市上学念书，并且顺利成家立业之后，便再没回来看过一眼。所谓的故乡，已然成为记忆深处糜烂腐朽的树根，与漆黑泥土早融为一体，埋没于尘土之中。毕竟他们现在踏足的这片土地，成了黄褐色。

来这里的原因于现在看来似乎有些滑稽可笑。无非是惯有的家庭矛盾，夫妻双方一怒之下离了婚。哦，不，应当说，只有自己的父亲在生气，母亲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当然，也可以称之为冷漠。

母亲在这个家中一直处于强势的一方，也是整个家庭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者。而自己的父亲，用通俗的语言来说，就是一个吃软饭的——虽然这么形容自己的父亲不太好，可事实就是这样。

在这样不平衡的关系之下，产生间隙只是时间问题，只不过这个时间节点来得实在太晚些罢了。在父亲的死缠烂打之下，离婚的时间节点被繁琐且枯燥地拖到了他的高中时代。

没有了可以依赖的大腿，父亲只能提着行李灰溜溜的从母亲家中离开，暂时回到曾经的故乡避避风头，再寻出路。

或许是在母亲强势性格的打压以及父亲软弱性格的熏染之下，纪昀文的性格也有些逆来顺受，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跟着父亲来到白虎村。

母亲要走了弟弟，顺带询问了一下自己的意见，纪昀文没什么感觉，只是眨巴了几下眼睛，轻飘飘地说了个好字。

父亲争不过母亲，被迫放弃弟弟，才转过头来询问自己的意见，纪昀文依旧没什么感觉，也只是不带情绪的说了一个好字。

其实他跟谁都无所谓的。

阖起眼睑，脸贴在铁皮面儿上，默默在内心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白虎村的原因梳理完之后，已不觉溜走了几分钟。正如纪业成所估计的那样，确实爬过坡之后，车就逐渐熄火停了下来。

纪昀文撩起眼皮，顾不上老头儿再在犄角旮旯口摆弄他的车身，率先掀开铁皮门猛地跃了出去，凌乱的脚步在草堆处踉跄了一下，他便再憋不住蹲下身子，哇一声把胃里的东西全数从嗓子眼里倒了出来。

吐了一遭，就着半蹲的姿势在草鼻子旁边缓了半分钟，浑身才算轻松了些。纪昀文回头一看，才发现蹦出了两米远的距离——他上体育课的时候都从未费这么大力跳远。

呕吐物的味儿时不时的窜进鼻孔，不过片刻钟头，已有几只苍蝇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在那片草皮子上发出嗡嗡声，宣告着这里的肮脏与污浊。

纪昀文浑然不在意苍蝇的打扰，他用手背擦了几下鼻子才慢悠悠地站起来。发现纪业成依旧屹然不动地坐在海绵座位上，便又掀开铁皮门钻了进去。

“小兄弟，前面是条小巷子，我真开不进去哟。”老头儿抬起一只脚架在车头，凉拖鞋包不住整只脚，脚趾全数暴露在了空气之中，厚厚的黄褐色脚趾甲里夹杂着一些不明黑色杂物，大脚拇指随着老头儿说话的节奏抖动着。

纪昀文看着黑虫子似的大脚拇指，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觉得有些新奇，像吞了屎壳郎的蚯蚓一般，圈状条纹上竖着皲裂的豁口，整副躯体臃肿地挤压着。

与之相反的，纪业成却是把眉头蹙得更紧了，身子下意识地又往里挪了挪，生怕沾染到一丁点那不明黑色物体，“我这箱子很重的，你就再往前稍一段，都是村里人，你帮一下忙又怎么不得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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