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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失落作甚,”裕王只是觑着她的脸色发笑,“给你说个有趣的事,昨晚上有人可是触了父皇的霉头。”
“怎么触了?”安媛没精打采的问,仍然再想着自己的心事,并不很是关心。
“父皇的寝宫烧了,必须得再寻一个新的住处,便准备下旨让内务府拨款重修永寿宫,可却有人不识时务的出来阻挡,说是花费过奢,父皇只需搬到玉熙宫住即可。”
安媛不由添了几分好奇,“那陛下可是生气了?是谁人这般大的胆子。”
“此人你决计想不到,”裕王见她关心,顿时来了精神,唇角也扬起了淡淡的暖意,笑吟吟的说道,“堂堂首辅大人,权倾天下的严嵩严阁老,奉承圣意二十余年而居高位。居然能转了性,劝说陛下做起清廉圣主,是不是可笑?”
安媛听说是严嵩所言,奇道,“严阁老可是昏了头了,这种批龙鳞的事也敢去做。以严阁老的圆滑世故,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玉熙宫在太液池旁,金鳌玉蝀桥西头路的北边,不过两层屋舍,是一处甚小的宫殿。以嘉靖奢靡好排场的性子,如何能在那里住下去。
“严阁老已经八十多了,再精明的人也有昏了头的时候。这一年来,他被御史们弹劾的慌了手脚,连儿子严世蕃也远远的打法去了江西守孝,他恐怕是为了摆脱自己‘阿谀奉承的佞臣’名头,而有意为之,”裕王鄙夷的一笑,“真是不知死活的鼠辈,还做这等跳梁小丑。”
安媛听他提到严世蕃,忽然有些心慌的向铃儿瞧去,转眼铃儿也有半岁了,离严世蕃出京居然过了这么久了。她回头见裕王正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赶紧遮掩的说道,“那后来呢?严阁老可是为了这事被陛下严办了?”
“父皇倒是很给严阁老的情面,”裕王慢慢收回了目光,他轻轻颌首,目光中却再无笑意,“父皇盛怒之下也只是责怪了严嵩几句,罚了他半年俸禄,倒也没有别的动作。”
福华走进书房的时候,只见一卷书散在手边,裕王斜靠着卧榻沉沉睡去,姿态沉静,只是阖了目的他,面上少了平日里化不开的沉郁疏离之色,多了几分亲近柔和。她轻轻叹了口气,拿了碧玉枕替他垫在脑后,自己则轻轻在榻边坐下,拿了把薄绡的美人扇缓缓地给他扇风,这才发现,他一只手垂在离侧,手里居然紧紧攥着些什么。福华有些好奇的悄悄抽出一看,却是一方素色如玉的丝帕,只在一角绣着一只凤尾兰,蔓延抽丝不断地接续,花枝素雅而温淡。她心中一阵酸意,悄悄把那丝帕收了起来。
天光仄仄,顺着茜纱窗上精巧玲珑的如意窗格斜透进来,带入一丝丝幽暗的浮灰投在壁上,漾起了淡淡水光,迷离的光影中渐渐漫开有些陈腐的气息。屋内的红木床榻书案都是宫内造办处督造的,一钉一铆都映上了宫里的规矩做派,就连榻边的错金嵌银香炉亦是酸枝木上镂空雕画上五爪的团龙,一个个镂花的小洞打磨光滑,而龙爪龙须都是金银相错,衔接的精密紧致、巧夺天功。
她拨了拨香炉上的金钮,柔弱无骨的玉指拂过钮上系的十二宫花的彩绦穗子,任凭钮上的霞雪分明的流苏缠绕在指尖。她出神的看着一缕缕青烟袅袅直上,忽浓忽淡间浸出一种沁人心脾的恬淡适宜,在满室幽暗中淡淡晕开。
微风送来阵阵清凉,窗外芭蕉沙沙作响,摇曳在阴霾天色里,说不出的萧瑟寂寥,再仔细听去,似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其间。她听了一阵,忽然觉得心里好不烦躁,便起身取了长长地花梨支架,关上了那窗。
房内瞬时寂静下来,再回头时,她看到他睁开了眼,正看着自己。没来由的心跳倏而少了一跳,她勉力笑笑,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意:“王爷,您睡醒了?”
他瞧了眼她绣满细碎曼陀罗花的白色衣裙,滚了葱绿的镶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自顾自的起身去拾起地上的书卷。她讨好似地俯身抢去拾起,手背相触,他毫没有迟疑的避开了她,弹了弹书页上的浮灰,拿在了手中。
福华略有些尴尬的直起腰背,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轻咳了几声,瞧他却只是低头专心看书,完全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忍不住又羞又恼。想起韩太妃娘娘教的话,朝鲜女子要学会汉人的礼仪,不然难以得到夫君的欢心。她于是按下郡主飞扬跋扈的性子,恭谦柔顺了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半分好转,甚至他离开这些日子,自己满心盼着他回来。可他一回来,第一个去找的却是逸兰轩里那个地位卑微的女子,她终于委屈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他变了么,曾经婚前那个并辔共游、携手簪花的温柔男子去哪里了。
他觉得四周静悄悄的,以为她已经走了,抬起头时却吃惊的发现她眼眶红红的站在原处,满眼泪意婆娑,娇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衣裙里,小小的脸庞苍白的如同透明,更显出万分的委屈。他到底有些心软,柔声道,“福华,你怎么了?”
听到他亲近的称呼,她浑身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长长地睫毛扑扇了几下,便极委屈的垂下头去。忽然她飞也似的投入他的怀中,雪白的藕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颤声道,“三哥……”
他只觉得呼吸一紧,有些不知所措的垂下手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三哥,抱紧我。”她在他耳边喃喃,轻柔的发丝拂过他的口鼻,酥酥痒痒。额间的紫金络坠斜斜歪到发鬓,平添了一种动人妩媚。他再看她时呼吸渐紧,目光也有了些恍惚,若即若离的薄怒含情神色,似曾相识的娇俏面容。
金炉燃起幽幽香屑,满屋都是浓浓的香味,似要酿出一室的颠倒沉沦。他只觉得口鼻都是甜香,喉咙有些发干,熏熏然竟有了些醉意,便欲站起身来,口中尴尬的说道,“我去推窗透透气,屋里太热……”谁料话还未说完,她的纤纤素手便覆到他的唇上,掩住了后面未完的话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氛围,屋外若有若无的雨声亦将这份迷离情愫荡漾的浓烈醉人。他身子一僵,手有些不受控制的搂在她的腰上,呼吸变得沉重。她的星眸灼然一闪,心里异常的冷静,只是身体却本能的有了反应,背上爬起一阵麻痒,酥酥软软的塌了腰肢。幽幽淡淡的笑意在唇边酿开,一只手悄悄取下头上足金的凤花钗,散开了如瀑的青丝披荡在瘦薄的肩头。
夜里风雨极大,瑟瑟冷风怕是要把纱窗吹散。翊铃不知为何,一直哭闹不休。安媛抱着他哄了许久也不见好,点了灯看时才大吃一惊,孩子的脸烧得通红,嘴唇都有些发青,他一直在咳嗽着,小小的身躯也震得发抖。眼见咳的越来越是厉害,她终于焦急的明白不能再等待下去。
匆匆起身披了件风帽,她便抱着翊铃急匆匆的往园子里去。此时夜色正深,园子里早就下了钥,各房都熄了灯火,黑漆漆的看不到人影。安媛寻了好几圈都不得要领,走过下人们住的房廊,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处亮着灯的屋子,她心头一喜,认得那是他的专用书房,这么晚还亮着灯,兴许他还没睡下。
她将孩子遮的更严实些,一咬牙冒着雨急急的奔了过去。
不知何时,金炉里的香染到尽了,青烟倏忽一震,袅袅的结了余音。
桌畔的红烛也快要烧到尽头,彤红的蜡泪堆得老高,隐约跳闪的烛影映在窗架上,赤亮的光缓缓移着,流转出一室的旖旎风光。。
福华转醒过来时,房里依旧是适才的样子。她无声的一笑,垂头去看身畔男子熟睡的面容,伸出手指细细描画他清朗的面容轮廓。
忽然,她隐隐听到外面有似有婴孩的哭声。她的秀眉蹙起,微微眯起了眼映出烛火的摇曳。随即她又有了笑意,把床上的衣裙被褥都扔了下去,顷刻间宏丽烈焰的波斯毯上堆起了姹紫嫣红的锦缎,层层叠叠的映出斑斓艳丽。她又想了一想,取出适才藏起的那块丝帕,松松的在发上完了个髻,将丝帕绑在发尾。
然后,她换了个安适的姿态,极尽妩媚的卧在男子怀中,闭目沉沉睡去。
安媛有些迟疑的驻足屋前,望着窗上迷离红烛的光影,心里竟然有些发紧。与此同时,怀里的铃儿猛然大哭了一声,像是把她从噩梦中叫醒,她不再犹豫,伸手推开了门。
床榻上的男子似像是受到了感应一般,乍然从梦中惊醒,径直从床上坐直起身来,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榻上伏在自己身旁的赤裸女子安然熟睡。他愕然一惊,还未来得及问清缘由。
与此同时,房门突兀的被推开。
门外的女子浑身湿透,手里还抱着个包裹严实的婴儿,她惊异的看着这满室的香艳情形,胸口如被重锤所击。她的嘴唇急速的动了几下,声音有些暗哑,“铃儿病了,我是来给他找个大夫的。”
“安媛,我陪你去……”榻上的男子匆匆披起外衣,就要起身出去。他身边熟睡的女子忽然幽幽转醒过来,懒懒的探出身来,一壁娇慵的勾住男子的脖子,柔声说道,“什么时辰了,这么早便去上朝么。”
安媛猝不及防的看到她赤裸的样子,正要低下头去,一瞥间却还是看到福华发上挽着的一方素白。她怔了一怔,脸色忽然变得惨淡如纸。
室内的红烛跳闪了最后一下,随即熄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安媛简直是落荒而逃的逃离那个地方。
四下里一片寂然,唯有漫天风雨之声,响彻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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