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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一年四时,永远是春日最好。
叁月初,百里春柳,千里燕啼,人世间的烦扰是汤汤的流水,与吹开桃李的春风各不相干。石板街上马蹄得得,衙署仪门上的小厮挽住了马绳,李延琮下马进到后院换罩甲,头一件事不是吃茶,而是问府上的管事:“徐小姐怎么样了?”
管事的忙笑道:“爷走这一个多月,徐小姐别说二门了,就是房门也没大出,整日除了料理账簿,就是待在静室里念经。爷交代我时时关照小姐,不过小姐只找我要过两次东西,都是给海灯添灯油。”
李延琮从不信怪力乱神,没往心里去,迭着腿悠然吃着他的茶,忽听管事的又说:“小姐念的那《楞严咒》原是祈佑平安,人无横夭的经文。想来……爷外出征战,小姐也多有担忧罢。”
李延琮挑了挑眉,把茶碗盖又扣了回去。
管事的还有些事要交代,却见李延琮已经放下茶盏站起了身,提袍就往外走。日头恍恍惚惚打在他脸上,分明是没什么表情的,可就叫人看出了一团高兴。
这管事的是他从前藩王府的府官,见惯了他大笑冷笑皮笑肉不笑,还没见他这么喜滋滋又不好表露的神色。出了堂屋退到廊下,管事的见李十二抱着刀靠着阑干打盹,走过去推了一推:“嘿,快别迷瞪了,爷都走了,还在这眼皮打架呢!”
李十二打了个哈欠,不理他,转过身又合了眼睛。
管事的问:“咱们爷这回在扬州和朝廷打,打得不错罢?瞅刚才那样儿,笑泡儿憋不住了,怎么也得拿下了扬州,把朝廷的兵赶哪儿去了?金陵?常州?”
李十二睨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输了。”
“输、输了?!”
银瓶站在静室的月亮花罩前,吓了一跳,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像质问一样:“朝廷为反扑高句丽,已经调离了抚远将军和江南总兵,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将军都抓不住么?”
她才做了一上午的功课,穿着一身素白大袖袍,底下白绫裙,乌浓的长发披散两肩,柔滑得像才开化的瀑布,在春光下有朦朦的浅栗光泽。虔心礼佛讲究个“被发跣足”,他来得突如其来,她来不及梳头,一双红缎鞋还是临时趿上的。
银瓶从不肯披发示人,李延琮也从没见过她这样近乎“晨起慵妆”的样子,抱着手臂倚在花罩上不言语,且去欣赏。
“……将军知不知道现在的境况有多糟,你还笑!”
银瓶看着李延琮微仰的唇角,满脸不可思议的惊愕,雪白的脸上冲上血气,红红白白芙蓉花似的。
“是么?”李延琮忍着笑,对她点了个头,“有多糟?还请白衣大士指点一二。”
“你——好了,现在扬州本营那些个驻扎的虾兵蟹将你都敌不过,将来朝廷若是撤兵高句丽,总兵南下,你、你还有命活么!”她出完了气,顿了一顿,疑惑地打量着李延琮,半日问道,“不至于罢……真的输了?是你骗我,还是……这也是你谋划的一部分?”
“就这么懂我?”李延琮笑起来,凑过去,吓得银瓶连连后退,最后撞在了花罩上。他稍稍弯下腰,乌浓的桃花眼从底下看,眼尾更挑了。
“到底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求神拜佛能拜出个什么来?”李延琮轻佻地勾了勾唇角,叹着气踱开了,“罢了,要不是看在你为我这么虔诚的份儿上,我才懒得告诉你。”
“……?”
银瓶还没回过味来,李延琮已经进了静室,捡起她诵读的经书翻了翻,没看懂,又随手扔到了一遍,一面道:“年初高句丽战局一泻千里,辽河都给鞑子占了,如今虽然好容易讨回来一点,两边暂且停了战火,可一笔账算下来,到底是大梁赔了夫人又折兵,半点便宜没占到。金銮殿的意思,是要再征兵调将,无论如何也得攻下辽东安市,底下的文臣,连带御史言官,大多是主张见好就收,调理民生,平定内乱要紧,两边拉锯末子打得热窑一样。这节骨眼儿,咱们自然得识点相,做出个不堪一击的样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辽东乱起来,才有咱们的安身之处。”
银瓶困在这围城里两个月,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也不知裴容廷那边已经暂时告捷,一直傻傻为他祷告着。
听见这话,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把手捂在心口,苦笑着抿了抿唇。
吃了太多黄连的人,含一颗青橄榄也能尝出甜味来。未来太大太恐怖,她不敢有任何长久的设想,一点有关他琐碎的消息,一个平安的信报,于她已经是莫大的宽慰。
银瓶和李延琮,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各怀心事地微笑着,忽然听见门口脚步声响。
有个女人进来,穿着淡青的夹袄裙,手里端着个漆茶盘,闲碎道,“我看姑娘房里蜡烛烧没了,柜子里也不多,我往上房又要了些来,省得晚上要用没的……”
她走到月洞门底下,正看见屋里的李延琮,猛地顿住了。
李延琮从前堪称风月场中的元帅,睡一个忘一个,见了这女人顶多看着眼熟,还是银瓶道:“麻烦吴姐姐,就收在柜子里罢。”
李延琮怔了一怔,正说不出话来,银瓶又在花罩外轻轻开了口:“多谢将军成全,吴姐姐是半月前接进来的。”
叁个人浸没在这浓稠的春光里,都有片刻的沉默。他们身不由主地想到了那个夏天——冷月,绿纱窗,螺钿栏杆床上挂了织金帐子,合欢香袅袅,轻掩满床淫靡的气息,飞溅的白浊和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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