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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一直都可以做到这样: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能够轻而易举打败周围的一切,成为那一道,最最令人移不开眼的风光。
当然岁月公平,他变了的地方其实还是有。然而那大都是些感觉上的东西:比如始终融不进眼底的笑意,比如眉目间终年不散的冷清──只言片语,就很难说明白了。
薛景涵抬头望了望这一院房舍,眉梢微扬,露出轻浅的笑意:“这么大的地方只拿给一个人住,封易辰还真是舍得啊。”
他停下来,转眼望向那个依然恭敬地半弯著腰,站在他身旁替他撑伞的车夫,表情淡淡,没什么语气地揶揄道:“不愧是封家人,出手做事一向豪奢大方。你说是不是?少原。”
名叫少原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有些僵硬地一字一顿道:“王爷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这样一听他的声音也奇怪得很,沙哑中带著一种近乎撕扯的破裂感。难听倒也说不上,只是有一点诡异。就像一个人许久不曾开过口,而今时隔多年再一次讲话,却已经说不大来了。
薛景涵长久地注视他,忽然幽幽一叹,语气里,竟透著些许无奈和遗憾:“少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里,到底还是怨恨我的。”
少原将唇紧紧抿成一线,深埋下眼,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那般,说得疼痛而艰难:“小的不敢……王爷。”
“不敢吗?”薛景涵唇角一弯,淡淡笑了,“你以前都叫我公子,这一声王爷叫了十多年,可真是有够疏远的了。”
少原闻言,布满老茧的双手轻轻一颤,伞顶雪花扑腾滚落,砸在地上。他隐忍地停顿了一阵,这才又哑著嗓子,娓娓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在暄国皇宫,小的只能叫您公子;可现在,您早已贵为王爷,小的自然……也要懂规矩。”
薛景涵沈默了,眼底一簇流光掠过,看不分明。他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和少原多做纠缠,反而止住言语,仰头望了望天:迫近到近乎直逼头顶的的低矮云层,浓重,密集,压抑,窒息。整片天幕好像一张铅灰色的巨网,带著不容反抗的凶狠暴戾,张牙舞爪狂飙直下,牢牢笼罩了这尘世的每一个生命。
高贵的,低贱的,富有的,贫穷的,聪明的,愚笨的……此刻在它之下,都是一样的渺小,和软弱。整个世界好像一个大锅炉,人们无论高低贵贱,其实都是被煮进其中的蝼蚁。而苍天如盖,千百年来始终冷冷望著人们,那些既可笑又可怜,却仍然不加改变的,丑陋的一切。
阳奉,阴谋,决裂;欺骗,背叛,谋杀;心机,城府,诡计……
明明已经备受伤害,却仍然选择继续伤害,明明已经受尽折磨,却依然选择再去折磨。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竟然可以狠心到,既不让别人获得幸福,又害得自己万般痛苦。
大概人自己也想不明白,却一直这样做著,遥远不见终路,疲倦不知悔改。
薛景涵恍惚了一阵回过神,眉目隐淡,垂眼道:“不好意思,这样的天色,总是能让我想到很多,”他停下来,低头拂拂衣袖,云淡风轻地笑了,“……对了,我听说,碧珠投湖的那一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少原浑身一震。自方才起便一直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至此,终于有了丝丝裂意。
“王……王爷……”他艰难地吞咽一口,神情间颇显苦痛凄楚,“您……她……她……”
薛景涵却像是没见到少原的反应一般,继续口气如常地说道:“听说她是从美人湖边最高的那个堤岸上,一个纵身飞跃直下的。半尺厚的冰层,都被她的力道给撞破了一个窟窿。”
“……”少原全身颤抖,狠狠喘著气,拳头紧握得,已经发出了指节错骨的卡擦声。良久,他紧紧闭了闭眼,终于咬著牙承认,“……是,是,是!王爷,这样您满意了吗?碧珠是为您而跳的,是为您的狠心绝情,为您的虚伪残忍,为您的忘……忘恩负义……而跳的!”
他说得难以抑制得激动,稍嫌黄蜡的面孔,早已布满了绝望,不甘,和疼痛。他痛苦地摇著头,沙哑道:“是啊,是啊……她就是为您而跳,为您而自杀的……这样您满意了吗?这样您满意了吗……!?”
少原情绪难抑,尤其双手抖得最为厉害,眼看就快要拿不住伞。他想起那几年他日日夜夜陪伴在碧珠的身边,心里虽然因为她始终牵挂著公子而感到万分难过,却仍然无怨无悔地,选择了守护。
他以为他的真情总有一天可以感动她,以为她总有一天可以忘记薛景涵,和他一起离开皇宫,二人相伴,游历朗朗乾坤,锦绣山川。
然而他错了。是他把碧珠想得太简单,更把她对薛景涵的感情,想得太肤浅了。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看出来,在碧珠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那一颗绝望冰冷,死志已萌的心呢!那时候他不过离开片刻,而后得到的,竟就是宫女们喧腾一片的惊呼声。
“呀不好了不好了!碧珠那小丫头片子跳湖了!跳湖了!好大的窟窿啊,姐妹们快去看看呀!”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一位名叫碧珠的姑娘。
少原这时再一次想起她巧笑嫣然,眉目婉约的灵动模样,忽地心痛如绞,站不直腰,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薛景涵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接过摇摇欲坠的伞柄,低声道:“少原,你这样活蹦乱跳的样子,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了,”他停顿半晌,蓦然发出一声深深,深深的叹息,“……今天你总算,又恢复正常了。”
薛景涵说得没错,少原他一直都是那样活泼热闹的性子,如今虽然年纪已长,却也不该变得这样离谱。他在这十多年中的样子,有些像封易辰,冷淡冷清冷漠,给自己竖起四面高高的墙,自己不出去,也不让别人走进;更是像极了薛景墨,现实一切都再不与他相关,他只永远一个人,陷在某一段久远的回忆之中。
薛景涵十七年前从暄国不告而别,碧珠在皇宫苦等了他三年,最后大概是,终于绝了望死了心,竟然选择了最为激烈极端的方式,一跃投湖,结束生命。从此那个花一般的姑娘,那段花一般的年华,就这样冷冰冰地埋葬在了美人湖底,无人再闻,无人再问。
这件事在当时的暄国皇宫引还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其实碧珠这个小丫头片子对薛景涵心怀爱慕情根深种,宫里的人就算没眼睛也有耳朵,大都对此有所听闻。只是后来薛景涵走了,又走得那么惊天地泣鬼神──顺手杀死了左大将军,使计大败了暄国军队,甚至,还牵扯出了六殿下玄穆对他怀有别样感情的惊人传言……而玄穆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模样相貌,都要比碧珠高出太多了,更何况那时暄国皇宫自己都还剩一大团烂摊子没能来得及收拾。在那样一段风云变幻,今天主子还姓玄,可能明天主子就改姓左的惊惶日子里,人人自顾无暇,谁还有空去管碧珠这点儿小丫鬟怀春的小心事儿,而碧珠本身也过得相当低调沈默,薛景涵刚走没隔多久,还勉强有人想起过她,可是皇宫是多么喜新厌旧的地方,这样或真或假的关心,最后,也逐渐趋近于无了──不过,那或许正是她所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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