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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弘下陇东逃。本土世族亦以其敏锐的嗅觉,固守坞堡,再不入朝堂之内。但流民并无此优势,躲避战乱的路上不免遭受强梁与部曲的掠夺,或困于野,或穷与道,死于饥饿与猛兽之口的人,并不在少数。
森森白骨,陈于荒野,与草木同朽。所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自与高门世族无关。元祐笑容阴恻,语气淡淡,下达着最后的命令。“给流民发放武器和口粮,驱逐他们。”现在他只想做最后的报复,燃烧凉州最后的一把烈焰。
大量的流民以煽动人心的恐慌,无疑是对凉州世家与长安中枢的双重施压。陆归与太子归都,钟长悦与魏钰庭分别全盘接手两地事务。即便江东粮船未发,但钟长悦已开始集结本地物资,并与当地大族谈判。日以万计的流民正冲破萧关防线,逐渐涌入到临近各县。这些流民并非手无寸铁,且愤怒异常,若不及时驱散,民变顷刻酿成。
此前,凉州已有不少大族遭其侵扰,被杀掠殆尽。但由于陆昭的提前示警,安定方面并非全无准备,安定本县便以修筑城防之由招揽流民,每日提供足矣饱腹的米粮,并在城墙附近安排暂时安置的草庐。靖国公府也从府内支出一大笔钱粮,发往安定,用以建造陆氏自己的庄园坞堡,便可吸纳大批流民作为荫户和部曲。
此时再考虑清名与皇帝是否不喜,便是拿身家性命作为赌注。靖国公倾阖府之资,以不计后果的态度,全部投入至安定。无疑,安定是陆氏之后的战略之重,但不能让如此多的流民聚众成势,才是保住方镇最重要的一环。
卫冉也于两日后到达安定,即刻上任。他本曾担任度支郎,粮草物资调配上颇有其法。并且有了关陇世族嫡系的出面,安定本土世家的大门也被一一敲开。如果说钟长悦自己来做此事,少不得要有些利益交换。但由有着强烈贺氏印记的卫冉出面谈判,即便是不予分毫,大族也会趋于贺家的势焰,强颜欢笑应下。
武装愤怒的流民与世家大族的站台强强联合,便没有不配合的高门。钟长悦如今也领会了陆昭这一手的深意,索性大权旁置,乐得清闲,给足了关陇世家的面子。损失些许权力又何妨,车骑将军府钱帛不损,人望不伤,世族即便有所怨气,也怨不得陆家的头上。
此时已被架到权力高台的卫冉并无太多选择,若不全力将流民疏散,钟长悦便会放开口子,任由这些乱民渗入三辅地区。而三辅地区早已残破不堪,世族尚且相互火拼,到时候又有多少耕地与利益分给这些流民呢。倒不如尽力此事,权柄在手,日后也颇有一番政绩可以夸耀。
至于元澈所辖两郡,因有着皇权本身的大义和军队的绝对实力,本身并不需要太多交涉。勒令当地豪族合作几乎毫无阻碍,毕竟即便是以赔本的方式接收流民,世族也不愿意被流民烧毁庄园。彭氏等豪族已占有先机,吸纳了天水部分旧族的土地与物资,此时正需要人口劳力作为补充,并无丝毫减损,甚至乐其所得。
但毕竟没能赶上浪潮的是大多数,这些世家有些银牙咬碎,被迫收纳,有些则被流民直接冲散。或大伤根本,或不复所存,元澈对此皆一一笑纳,收为国有。而原本对陆昭等世族抱怨连连的魏钰庭,在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后,也不得不在某一个清晨,当着众多僚属之面,笑着打开东窗,徐徐摇扇道:“陆侍中之清风,惠国养民。”
寒门对世族有史以来最显著的恶意,在其魁首的表态下,就此消弭。
只是此时,远在长安的陆昭并无搅弄清风之意。战事与政事频生,自她入侍长乐宫后,便再无分身之术,甚至休沐之日都不曾归家。虽然诸事繁多,但以陆昭处理政务的能力,仍然能赶在晚膳之前完成,而余下的时间,陆昭则可借职务之便前往省中浏览部分非机要的卷牍。
战乱初平后的初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雨。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却远不如长安那般顽固,被流潦霖雨冲刷涤尽后,第二日便野草清浅,枯木逢生。唯有长安的宫墙,雨水簌簌而落,沿其朱色檐壁潺潺而流,倒颇有几分血腥气。
这一日颇为繁忙,首先是陆冲授渤海王文学一职敲定,诸多诏令封赏从长乐宫出。此外,汉中近日会调一批粮草北上,支援京畿,但粮草数目的分配尚未决定。如今崔谅大军驻扎于扶风,粮草给养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此议先前已被提及多次,光诏令,陆昭便已草拟过五份。
“如今京畿粮草事从尚书台决断,明日旬休,可能需要在中书、尚书两处周转。”陆昭善意提醒。
“是了。”保太后点点头,如今太子录尚书事,督中外诸军事,粮草调配总决权已不在治粟内史与丞相府。尚书台度支曹有尚书一人,议郎两人,之前卫冉迁车骑将军府下,而如今的尚书乃是薛琰。想至此处,保太后笑了笑,道:“丞相心慈,多有不决,此事仍维持原议,调粮草与崔谅部。”
时近傍晚,陆昭将最后一份拟好的诏书交与保太后,保太后观览后满意地笑了笑,然而在陆昭即将离开之际,忽然道:“今晚我这里摆家宴,丞相和渤海王都来,今日你便住在禁中吧。”
陆昭显然未明白丞相与渤海王皆至与留宿禁中的关联,只听保太后继续道:“这几日你多入省中,观览卷宗,着实疲累。今日家宴不妨好好乐一乐,后两日放你休沐归家。”又问道,“听说你近日在看扶风马氏等人的卷宗?”
陆昭闻言低首回答:“扶风马氏生事于京畿,口出狂言,污谤太后家,近日又聚集乡人,多生事端。渤海王曾向臣言及此事,颇为担忧。臣认为宵小之辈如今作恶,往年也必有劣迹,想来乌台失察之处也是有的,不妨观览旧案,将此等人绳之以法,勿再为恶,便可避免伤及国本,伤及人心。”
贺氏丞相霸府,薛氏乌台首领,前者量材选任,重用亲信,后者闭塞言路,监察百官,可谓相辅相成,屹立不倒。扶风马氏虽然可怜,但高门世家哪有绝对干净的。朝堂之争,尔虞我诈,乡土之争,却凶残犹甚。部曲私兵兵刃相交,难免伤及无辜,从法理上讲,也可以扣上一个聚众为乱的罪名。
保太后闻言叹气道:“薛琬掌乌台年久,若真有此事怎能不知。我那侄儿终究也是太过懦弱,遇事犹豫不决,宁可自伤清名,也不愿使同乡深陷囹圄。”
陆昭内心冷冷听着保太后之语,懦弱的丞相便不会霸府,犹豫不决又何来今日贺氏之富贵。这和夸她是好孩子一样。
内司李真如安慰道:“太后言重了,丞相国之重臣,身份地位摆在那,又是日理万机,怎管得了这些事。”
陆昭亦附和道:“内司说得极是,这些琐事,便请太后交与晚辈们去处理吧,也算是历练。”
保太后其实心中很是明白,方才也不过是场面话,让陆昭自己提出来解决而已。毕竟贺家执政门户,乡土之争实在不方便直接介入。打着三公之尊的旗号,让贺家人亲自下乡撸袖子去测算田亩水井,拿着马槊去指挥打群架,实在是不像话。这种事本可以通过高门之间的运作来隐晦地解决,不过薛氏对此置之不理,也实在可恶。因此道:“既如此,你有何安排?”
陆昭道:“马晃等人失去立家之基,若不及时处置,各家联合,总是能闹到台中。不若加以安抚,分以土地。如今三辅动荡,不若将这些人迁出,分散至安定边境,分以田亩。”
保太后皱眉道:“强行迁出,只怕亦会有所怨望,各家不从。”
陆昭淡淡一笑:“马晃文武兼备,凉王入侵三辅,必有抗敌义举。不若让臣兄长以军功保举,如今朝廷也在为众将士议赏,大可将这些人授其田亩至边境,和军屯也就没什么两样。”后面的话便不必说了,以军功受赏,各家再无置喙之地,继而牵到安定边境上去。来年战乱,能活下几个都未可知。而这种事,也必要假以陆家这种新出门户之手来完成。
高门执政尊卑有序,新出门户进取获取权力的同时,必要牺牲一些清名作为交换。
保太后闻言道:“先暂定如此吧,只是军功授田之事,还要与丞相斟酌一二。”
陆昭为此虽有一石二鸟之意,却也知道军功授田这种动及各方利益的事情不可能一次完成。这次借此事旁敲侧击,先在主观上有所引导,一旦此议在丞相府被提及,必会波及中枢,届时她才有发力之地。“诺,臣谨遵太后言。”
正说话间,琳琅从殿外入内,报道:“回禀太后,丞相与渤海王已具在殿外等候,太后可允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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