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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椅背上一根根掀起手指,将自己领扣解开,向他指认那一片狰狞可怕的刺青:“你看,别人都对我不好,你对我好一点罢!”
小亭郁这几年与他宴饮出行,纵使酷热难耐,也不见他露出脖颈肌肤。此刻乍见刺青,不禁为之一怔。听他话语中流露出自己期盼之意,一颗心跳得卜卜作响,连动作也停下了。
屈方宁也沉下腰来,与他面颊相触。只听他微颤的喉音在耳边响起:“……你与他断了?”
屈方宁嘴唇一抿,摇晃了一下腰身:“我与他断也好,不断也罢,你今天这事都已做下了。从今往后,朋友也是作不成的了。你要是不想见我,我一辈子躲着你。你要是还有些舍不得……”忽而眉心一蹙,手抚左腰,露出痛苦之色。
小亭郁揽住他腰,在自己拧出的淤青上揉了一揉,将他完全抱住,手臂托住他臀部,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旋即噙住他红色的嘴唇,缓慢动作起来。
他没有问屈方宁,要是舍不得却如何?也没有说:“我自然会对你好。”
他实在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
其蓝这一年的春天小而温暖,水中的红蓼、洲边的白蘋,星星点点,因风飞起,将大小璇玑洲妆点得煞是美丽。
黄昏与深夜之间,乌古斯集市后、千叶驻军大营前,拖家携口、将货物装载在骡马车上、面有愁容的牧人小贩,忽听见孩子们兴奋的叫喊:“看!天灯!”
转身看时,只见璨蓝近于深黑的天幕下,千百盏雪白的天灯次第点燃,款款摇曳着升空。万千如珠如月的光芒下,连落寞无人的集市,似乎也不那么落寞了。
直到站在马车上的人首先惊叫出声,一手紧紧指着天灯,连牙巴骨都打起了颤,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见每一盏雪白无暇的天灯下,都悬着一枚圆钝之物。细看来,竟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人头,枯骨污发,血迹尚未干透。
屈方宁立于小亭郁身边,听见远处惊恐的奔逃声,嘴角轻轻一动:“多谢你送我的美景。可惜乌古斯已经不在了,想与你一起骑的骆驼,也早就杀光了。”
小亭郁一直将他的手紧握在手中,牢牢掣在扶手上,一贯冷淡的脸上已染上狂热之色:“好,我去给你造一个。”
屈方宁略一低头,迎上他情欲缠绵的目光,指甲轻轻刮了刮他掌心。
肥胖可亲的驻军长还在苦苦等待小亭郁整肃风气的消息,听报人头天灯事件之后,惊得一跤跌坐在地上。
小亭郁既不加约束,乌兰军愈发跋扈,驰骋抢杀,间或对战。屈方宁暗中推手,使杂等新兵惟命是从,忠心不二;授罗、周二人御人之法,假以时日,渐成气候。冯女英却不来与他党同,军中也常常不见踪影,想来又是在妇人女子身上鬼混。一夜大军夜袭折返,种灶煮肉,时已三更。屈方宁正以刀尖小心刻画一卷羊皮,闻见肉香,不禁有些肚饿,嘱人做些精细的来吃。望时,只见东营一名瘦朽妇人颤巍巍走出,竖起架子,镟肉烧汤。亲兵跑前跑后地替她打下手,显然对此妪的手艺甚为服气。屈方宁一眼瞥去,只觉她背影有几分眼熟。细想来,却不记得在甚么地方见过。
帐门忽而一挑,却是冯女英施施然归来。见屈方宁伏案书写,便往他身边凑来,笑道:“和谁写信哪?也给我瞧瞧罢。”探头一看,几乎喷气在他颈窝里:“‘爸爸贪图人家的枣红马,把诺恩吉雅嫁到遥远的边疆。舍扎布哥哥要是来了,可愿意拿起梳子重新梳妆?’啧啧,屈将军真是少年风流,打仗还不忘甜言蜜语,骗人家小姑娘。”
屈方宁不加理会,将刀刻文字抹上金粉,卷成一束:“你识得北方文字?”
冯女英哂道:“蛮子文字,还须特意识得?”向他一伸手掌,姿态风骚之极:“我欲替将军作个鸿雁信使,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屈方宁眼角一扫,冯女英又向他靠拢了三分:“冯某秉性不良,将军是知道的。从前登闺阁,踏绣楼,任它甚么金汤堡垒,也要在我面前分蚌吐珠。将军信否?”
屈方宁与他对视,微一点头,道:“冯公子的轻身功夫,我自然是信得过的。烦请前往苏颂王宫三十里外,自有人与你碰头取认。”
冯女英笑道:“将军这位情人,倒是神秘得很。好极,正合我脾胃。”将信纳入袖中,见案头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便自顾拿来吃。口中赞道:“这肉难得摘净了血丝,端的一口好鲜味!来,我喂你。”说着,将碗送到屈方宁嘴边。
屈方宁不以为意,就着他手喝了小半碗,目光逐渐落在那瘦朽妇人身上,疑心愈来愈重。
冯女英顺他目光看去,笑意愈深,款款替他揩了嘴角:“将军可听说过世上有一门易容术?青年可化作老妪,熟妇可变为稚童,与人饮食起居十余年,无有辨之者。”
屈方宁对这些江湖秘术倒是头一次听见,听他说得神乎其神,不足为信,只道:“冯公子见过么?”
冯女英笑吟吟道:“岂止见过,冯某还有幸向一位高人讨教过秘诀,虽不敢妄言精通,哄哄女娘们还是足够了。昔日有位小姐情郎早逝,她思念心中挚爱,痛不欲生。还是冯某凭借一张小像,易容成她情郎的模样,与她一夕共欢,才救下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将军若是枕边寂寞,何妨与我一试?”
屈方宁淡淡道:“我心中挚爱,你未必扮得出来。”挥了挥手,打发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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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在其蓝族人此起彼伏的怨恨声中,小亭郁与屈方宁扬长而去,留下一地血腥。二人这一趟远征,虐杀降卒、蹂躏平民,手法之暴虐、声名之恶劣,影响不可谓不深远。千叶高层对此也颇有微词,只碍于御剑和郭兀良颜面,言辞不好太过激烈。郭兀良对已故的速老将军是打心底里敬爱,对西军向来也是全力扶持,从未说过小亭郁一句重话。当日更一力推举他为远征军主帅,满心期望他能漂漂亮亮做出一番事业;借助他昔日恬淡而不失良善的性子,亦可解屈方宁心结。何曾想小亭郁与之同行一二月,竟然性情大变,如同中了邪魔一般?
他心中焦躁难安,听闻大军入境,便派人先请小亭郁过来。来来回回请了三次,小亭郁才慢腾腾地来了。郭兀良与之对谈,只觉他言语敷衍,心不在焉,对其蓝种种暴行不以为意;察其神色,只见阴戾中带着三分痴迷,自己说的话显然全没听在耳里。他百思不解,只得罢了。翌日国会之前,只见屈方宁与小亭郁一同到来,在帐外自顾自停脚说话。屈方宁军装半敞,眉目湛然有神,与他说几句话,笑声却比言语多得多。二人身体挨得极近,临入帐前,小亭郁还抬起手来,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屈方宁站在他身前,微微弯下腰来,任他的手在喉结下动作,二人四目相对,彼此一笑。郭兀良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奇怪,也没往深处想。抬头却骇了一跳,诧道:“天哥,你几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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