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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曾让人类涉足自然的幽深之处。呼啸峻岭的虎和驰骋荒原的鹿,在文明的铁蹄和烟火下,成为客厅中彰显征服者权威的象征。这些没有灵魂的象征,正对文明滋生出的这种无聊品味的虚荣予以无声的嘲笑。
文明,让人逐渐淡出自然。社会让人不断聚集,自给自足的生活好像和女娲造人的传说一样遥远。此时,此处,人必须依赖他人才能成为人。
现在,人蜷缩在城市里,让出了广袤的自然之地。雄壮连绵的山、黛青的森林、无垠的平原,早通过自然的办法,掩盖了铁蹄和烟火的记忆。只有在自然与社会的分割处,那些锈迹斑驳、腐蚀严重的铁皮文字留下了人类曾经征服自然的证据。但即便是此处,都已是杂木丛生、荆棘遍地。
这是人迹罕至的群山深处。乔木肆意伸展枝丫,遮天蔽日;灌木猖獗繁衍,大地瘴气丛生。自然的野性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这里不是家畜所能到达和生存的地方。此时,一只巴掌大小有着橘黄色毛皮的大尾巴松鼠,正栖栖遑遑地向着山坳奔逃。这家伙显然是误闯这里的陌生来客,它的小脑袋频频四盼,跑到开阔处往往犹豫踯躅。奔跑时,稍微粗壮一些的野草和枯萎的灌木枝不断的抽打它,凹凸不平的地面还不时绊它几跤。这只畜生似乎感受到了森林的敌意,草木遮挡了视线,在目光不及之处危险正潜伏其中。背后幽暗而深邃的青黑色,似要择人而噬,让人颤栗。小畜生左折右突,想要逃出这片幽深的丛林。它刚跃出不远,背后的灌木丛中钻出一只有着金色毛发的柴犬,嘴里叼着一个塑料透明小盒子,似乎是个小鱼缸。塑料盒子里一只和狗鼻子一般大小的酱色乌龟正随着摇晃的水波荡漾,似乎正晕车晕得厉害,前腿儿无力的刨着水花。
此时那大尾巴畜生所在的山坡似乎有点热闹,地面上淅淅索索的声响四下传来,树冠上叽叽喳喳、啁啁啾啾的吵个没停。所有声音都在逃离山坡,向着森林尽头奔去。接近山坳,树木逐渐稀疏,大地变得坚实,泥土稀薄的覆在岩石上,柔美鲜嫩的浅草取代了杂乱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成为地面的主人,视线变得开阔。空气中弥漫起清淡的香味,直透心脾,唤起所有生灵的活力。那只小松鼠此时兀自站立在浅草上陶醉,柴犬叼着鱼缸撞出灌木丛来到小松鼠背后。
“救命,救命。”一只火红色羽冠、蓝色翅膀的鹦鹉急促的叫唤着飞出森林来,落到柴犬的项圈上。
“索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条与松鼠胸围几近相等粗细的灿黄色的蛇贴着浅草滑向松鼠。
可能是背后森林的恐怖幽暗和未知,可能是那股清香的诱惑。小松鼠俯下身、甩开四肢奔向香味的源头。
“等等我,等等我。”鹦鹉扑腾着双翅努力追赶着小松鼠。叼着盛了乌龟盒子的柴犬和那条灿黄色的蛇,不知是追着松鼠还是寻着香味,也一同向着那山坡下的平坦山麓狂奔。在他们后面,满山的动物好似暴乱一般,全都慌张的、声势浩大的奔向山麓。山雀、山鼠、斑鸠、黄鼬…
越过横亘身前的岩石,跳上一块巉岩,更加宽阔的世界豁然跃入眼睑。天阔云高,橘色的晨光下,氤氲的雾气上下翩飞;脚下山坡逐渐平坦,伸向脚下的山麓;山麓接着一汪对松鼠来说无比浩瀚的湖泊,正泛着粼粼金光;湖岸不远处孤零零的生长着一颗大树,主干粗壮,枝杈横生,树冠扶疏,撑开的华盖一直伸到湖边,投下宽阔的树荫遮挡着地上一滩嶙峋的怪石。树上青翠的叶子间正炸开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在这颗树宽阔的华盖下,此时正麇聚着猕猴、黄鼬、山雀、山鼠等等畜生,树荫边缘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一只雄壮的老虎坐在上面,仰着脑袋盯着树盖上的白花。所有畜生此刻似乎都没了天性中的恐惧,对曾经的天敌熟视无睹。所有畜生都尽可能的仰着脑袋,去嗅那树上小花的香味。小松鼠站在巉岩上,贪婪的嗅着空中越来越馥郁的香味,似乎明白了它和其他畜生全都奔向一处的诱因。
短暂的驻足后,小松鼠从巉岩上一跃而下,直冲向那颗散发着无法抗拒的香味的树。来到树冠的边缘,树梢降下的香味似乎变成了实质的元素,塞满树荫,连这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粘滞滞。这香味不仅是通过嗅觉彰显自己的存在,它浓郁得甚至可以通过皮肤浸进身体,鼓动起体液的哗变。此时血液不再安于平缓的流动在从胎胚成型之后就不曾改变过的管道里,开始升温、沸腾,欲要迸涌而出。然而,生灵的自然的枷锁,是自然中的生灵永远不可能打破的。躁动的无处宣泄的血液,带着不甘和愤怒滚烫的、浩荡的冲向脑门。这颗树下,但凡有着丁点脑髓的畜生,此时都迎来了这股冲击。有的仿佛陷入痴呆,神游天外;有的须臾之间陷入疯狂,开始以撕咬或抓扯的方式自残,欲要以身体的刺痛掩盖或转移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楚。跟着小松鼠一起的柴犬,将乌龟扔在草地上,打了几个喷嚏,不安的踏着碎步。
小松鼠呆滞的矗在树下,那香味冲进脑门之后,仿佛掀开天灵盖,往脑髓里灌进了一股清冽湿润的柔风,唤起了曾经的记忆。在那里,它和柴犬、鹦鹉、蛇以及那只酱色的乌龟住在同一个大盒子里,这大盒子里有着柔软的叫做沙发的平原,有高耸连绵的叫做桌椅的山坡。它时常站在叫做主人的巨人的肩头,逡巡着这个不大的盒子;教鹦鹉学着发出一些奇怪又拗口的叫声,给蛇和乌龟喂上一些杂鱼、小白鼠之类。在这个巨人称之为家的盒子里,很难感受到四季气温的变化,不存在生存的忧虑;虽然那条有着灿黄色鳞片的蛇那阴鸷的目光常令它毛发耸立、脊背发凉,但因巨人准备的食物充足,它还从没遭遇过实际性的危险。小松鼠沉溺在那些美好的回忆中,仿佛正融化在那个家的温暖之中。
我们回忆这一生中的快乐时光,是否会有这么一刻:初夏红日西沉,明亮但并不灼人的阳光,照在你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你的心里没有工作的负累,所有无聊扯淡的表格、汇报都随着你的离职,沦为了昨天的幻影,仿佛从不曾真实存在过。生活的重轭,在这温暖的橘色夕阳下,又如同明日的梦幻,遥远得难以触及。你向右打了个方向盘,前路漫漫,天边是一片瑰丽的浅黄,一轮红日温柔而热烈的挂在你的挡风玻璃前。此时你的车里会传来什么样的音乐?这个傍晚,在天的尽头闲散的云披着金边,路旁银杏轻摆树梢,树下三五结对的人们安然漫步。在这似乎永远静默的自然中,生命热烈的生长,喧嚣的彰显着各自存在的痕迹。格子间、会议室、永远点着灯的家、餐桌的冷炙…满脸络腮胡的流浪吉普赛人、披着长发抱着吉他弹唱的男人…湖边念诗的少年、佛寺下山脚前朝拜的僧侣…思绪忽焉飘散,流浪的旅人、诗人、歌手、哲人或僧侣,平凡的和超然的,可能都等候在这漫漫前路的某一处,它们都在等着我停下车,伏惟在其脚下就此皈依。你看,这世间这一切呵,不过只是为着我而存在。前路如无我,于我又将有何意义?原来我就是这整个世界。人生一世,为欢几何?认识到自己存在的这一瞬,应是蹉跎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欢愉之一吧。
这是小松鼠的这么一刻。这一刻,它感受到了世界的存在,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正站在这片大地之上。这一刻,它体会到了逐渐炙热的阳光、闪光的湖泊,都因它的存在而存在。
回忆从盒子里来到了盒子外,今天主人把它和其他畜生分别装进不同的笼子里,塞进了另一个可以移动的铁盒子。它们在盒子里左摇右晃,直至一个猛烈的撞击将笼子甩出盒子,翻滚着掉入那山坡下的森林中…这时,一种来自天性的恐惧袭上心头,似乎无数天敌正悄悄的向它靠近,后背吹来一股冰凉刺骨的幽风,耸起了颈脖上的毛发,唤醒了生性里的警觉,它开始恐惧的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巍巍祖根,伏维显圣。驱我蒙昧,赋我神形。”
“醒来!”
一只站在树干旁的似乎上了年级的猕猴,唧唧几声之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吼叫,而后向空中挥了挥爪子,空气似乎以那爪子为中心泛起了水波一样的涟漪,荡过这里的每一只生灵。此时的小松鼠好像在眼、耳、鼻、舌、身之外生出了另一种感觉器官,似乎是头脑深幽之处的某种觉醒后的意志,这意志让它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同时也化身成了自己的主导,仿佛另一个灵魂接手了这个黄色皮毛的躯壳。这新的意志带来的感官使得老猕猴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的频率有了具体的意义。小松鼠遵从这意志,从回忆中逃离了出来。睁开双眼,所见的世界似乎已有不同,眼睛所见本应该是一片空白的地方,各种热冷不一的元素拥挤着、流动着,整个世界都由各种元素支撑着,没有一个地方是空白无一物的。
“怪物啊,怪物。”鹦鹉摇起蓝色的翅膀,在空中急促的拍打了几下,飞到柴犬颈脖上,抓着项圈,歪着脑袋打量着老猕猴。
“嗷!”在树荫边缘炸开了一声沉闷、雄壮的虎吼。老猕猴面容凶狠、冷鸷的看向吼声的源头,只见老虎盘踞的岩石所在的上方,空气好像高温炙烤一般产生了扭曲,扭曲的中心一只浑身黢黑的乌鸦逐渐清晰了起来。这只乌鸦似乎披着隐身衣,在空中飞行时不见身影,只有空中光影和空气的流动的一些细微变化,能够展现出它的飞行轨迹。那一声虎吼将乌鸦的隐身衣震散,乌鸦随即调转身形,准备逃离山麓。老猕猴伸出一只爪子向上一挥,地上飘起两颗小石块,悬浮在老猕猴身前,随即飞速的撞向乌鸦。石块与空气摩擦发出“咻”的尖啸声,并在空中划下了一道炙热的轨迹。其中一块击中了乌鸦的尾巴,打落了两根黑色的羽毛。乌鸦奋力扑腾双翅迅速逃离湖岸,在扑出几个身形之后又穿上了隐身衣,隐去了身影。空中剩下两片上下浮沉、左右摇摆着的黑色羽毛,缓缓飘落,在已接近中天的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红、橙、蓝、绿几种色彩不断变化,如梦似幻。
“他们来了。”那老虎跃下岩石,走向老猕猴,低吼声中传达出这样的信息。这老虎所到之处,树荫下的动物纷纷左右散开,为它让出一条道路。这是一只正值壮年的老虎,它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树干旁趴下,一只狐狸紧跟在后。树荫下一只小老虎挤出密集的动物墙,欢快的蹦到那只雄壮的老虎身旁,围着它发出“嗷呜嗷呜”的稚嫩的嚎叫声。
湖边忽然传来“哗哗”的声响,在树荫下的水面上腾起一根水柱,一只猕猴脸盘大的乌龟,背着褐色菱纹的壳,撑起四肢站在水柱上。随后,水柱断裂,下半部分无力的落回湖面,上半部分漂浮在半空,拖着乌龟划过一个抛物线飘到树下。乌龟举起一只前爪,往水柱轻轻一摁,水柱瞬间化成水雾,在透过树隙洒下来的阳光里泛成了各色的光。
在乌龟落到树下的同时,一道灰影撞到老猕猴身前。这是一只肥胖的山雀,体型大小与成年斑鸠相等,落到老猕猴面前啾啾的叫了几声,小松鼠能清楚的明白这几声表达的是“那黑毛飞禽飚得好快,追不赢。”
这时两只灰白色大尾巴的松鼠从树桠上跳了下来,在空中伸展着蓬松的尾巴,同样落到了老猕猴身前。
“祖树的花期要过了,等再月满几次,灵果就会成型。界外的邪灵忍不住欲望心火的撩拔,这么早就来打探灵果的情况啦。”这是乌龟身上传出的信息,这是直接与觉醒后的叫做意志或者说是灵魂的感官的交流方式,这信息的传达根据生灵的不同也有着粗狂和轻灵之分,不同情景也时而急促、时而平缓,和人通过语音交流并无两样,同样有着语音、语调、语速的分别。此时乌龟的“声音”就给生灵一种沉稳、沧桑的感觉,一如阅尽世间百态的老者,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向后辈讲述着曾经的故事。
“灵果成熟之前,新的生灵必须赶往防线。这次花期觉醒的生灵,各族加快教导训练,鼠族、雀族作为主力军,在红日降温、凉风吹到祖树下时,每族站到防线上的新面孔的明灵,必须要有十只以上,半灵的数量则要翻上三倍。”老猕猴叫声尖锐,不容置喙的看向肥山雀和那两只灰白的松鼠。肥山雀似乎不以为然,用爪子刨了刨后脑勺。两只松鼠耷拉着脑袋,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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